莺儿道:“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儿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语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的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
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就认真了。”那婆子本是愚玩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拐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呢!你妈恨的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哭道:“莺儿姐姐玩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
莺儿本是玩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去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见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这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在那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头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玩的,他也领着人糟蹋我,我怎么说人?”
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打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莺儿忙道:“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打他,恐自己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糟蹋了花儿,雷也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虽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便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
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样。”一面使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麝月向那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别怕,有我呢!”
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说,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了,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的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应了就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评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说话之间,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作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如此说,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求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服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过。我这一出去,又要去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说。”宝玉听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走来一一的谢过了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事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我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呢!”不知袭人问他果系何事,且听下同分解。
苏堤柳暖,阆苑春浓,兼之晨妆初罢,疏雨梧桐,正可借软草以慰佳人,采奇花以寄公子。不意莺嗔燕怒,逗起波涛。婆子长舌,丫鬟碎语,群相聚讼,又是一样烘云托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