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国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分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变体。][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娇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癖,[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这一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语言冒撞,前去俯就,[“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闻趣事可记。[这是笫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安妥的人,[借贾母心中定评。]而且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又夹写出秦氏来。]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如此画联,焉能入梦?]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
既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出去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去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伏下秦钟。妙!]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这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此香名“引梦香”。][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艳极,淫极!]芳气笼人是酒香。[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一个再见。]媚人、[二新出。]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将通部人一喝。]
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四字可畏。]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只。[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悦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虚陪六个。]宝玉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正文。]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进入门来,只见有数十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正文点题。]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常听”二字,神理极妙!]金陵极大,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写着: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了这个,又去开了那“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画后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却是咏菱妙句。]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上一页便画着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此句薛。]堪怜咏絮才。[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此句林。]金簪雪里埋。[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露,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几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显极。]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好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