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平儿、袭人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囗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有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老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才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的?我们就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找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屋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袭人先笑道:“要我好找。你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囗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笑推他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姓金名彩,由“鸳鸯”二字化出,因文而生文也。]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更妙!]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只鸳鸯一家,写的荣府中人各有各职,如目已睹。]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顿。”
因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来家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来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大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来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作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
他哥哥没法,少不得回复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中。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去回声老太太。”他哥嫂听了,只当他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在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颤,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边,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不敢还一言。[千奇百怪,王夫人亦有罪乎?老人家迁怒之言,必应如此。]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
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是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忙站起来。[宝玉亦有罪了。]贾母又笑道:“凤姐也不提我?”[阿凤也有了罪,奇奇怪怪之文,所谓《石头记》不是作出来的。]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来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听听这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笑道:“等我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个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丫鬟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出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鸳鸯女从热闹中别具一副肠胃,“不轻许人”一事,是宦途中药石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