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明妃曲》二首,颇受人攻击,说诗中“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两句有伤忠爱之道。第一首云: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黄山谷引王深父的话,说:“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句非是。”这是说,无论怎样,中国总比夷、狄好,南总比北好,打在冷宫的阿娇也总比在毡城做阏氏的明妃好;诗中将南北等量齐观,是不对的。山谷却辩道:孔子居九夷,可见夷、狄也未尝无可取之处,诗语并不算错。
这种辩论似乎有点儿小题大做;所以有人说王安石只是要翻新出奇罢了,是不必深求的。但细读这首诗,王安石笔下的明妃本人,并未离开那“怨而不怒”的旧谱儿;不过“家人”给她抱不平,口气却有点儿“怒”了。“家人”怒,而身当其境的明妃并没有怒,正见其忠厚至极。这里“一去”两句说她久而不忘汉朝;“寄声”两句说这么久了,也托人问汉朝消息,汉朝却绝无消息——年年有雁来,元帝却没给她一个字,在国内几年未承恩幸,出宫时虽“得君王不自持”,又杀了毛延寿,而到塞外几年,却也未承眷念;她只算白等着。家里的消息却是有的,教她别痴想了,汉朝的恩是很薄的;当年阿娇近在咫尺,也打下冷宫来着,你惦记汉朝,即便你在汉朝,也还不是失意?——该失意的在南在北都一样,别老惦着“塞南”罢。这是决绝辞,也可说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语;不过这只是“家人”说说罢了。
第二首云: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李璧注引范冲对高宗云:“诗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安石则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不是罪过,汉恩浅而虏恩深也。……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这以诗中明妃与汉奸刘豫相比,骂她是禽兽;其实范冲真要骂的是王安石。骂王安石,与诗无甚关系,且不必论。就诗论诗,全篇只是以琵琶的悲怨见出明妃的悲怨;初嫁时不用说,含情无处诉,只借琵琶自写心曲。后来虽然弹琵琶劝酒,可是眼看飞鸿,心不在胡而在汉。飞鸿有三义:句子以嵇康《赠秀才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来,意思却牵涉孟子的“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又带着盼飞鸿捎来消息。这心事“汉宫侍女”知道,只不便明言安慰,唯有暗地垂泪。“沙上行人”听着琵琶的哀响,却不禁回首,自语道:汉朝对你的恩浅,胡人对你的恩深,古话说得好,乐莫乐兮新相知,你何必老惦着汉朝呢?在胡言胡,这也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语。这决不是明妃的嘀咕,也不是王安石自己的议论,已有人说过,只是沙上行人自言自语罢了。但是青冢芜没之后,哀弦留传不绝,可见后世人所见的还只是个悲怨可怜的明妃;明妃并未变心可知。王深父、范冲之说,都只是断章取义,不顾全局,最是解诗大病。今写此短文,意不在给诗中的明妃及作者王安石辩护,只在说明读诗解诗的方法,借着这两首诗做个例子罢了。
《世界日报》,二十五年(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