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派最重要之人物为章学诚。其重要之著作,为《文史通义》,[论文之语,固颇切当,然于文学上之价值并不高。其要乃在史学。]其大功,在发明1.史料与作成之史非一物;2.储备史料,宜求其丰富,著作历史,则当求其简;3.记注、比次,各为一事。吾国史学,有三名著:(1)刘知几之《史通》;(2)郑樵之《通志序》;(3)章学诚之《文史通义》。(1)为始讲史法者;(2)为扩充史之内容者;(3)则确立史学与他学之界限,阐发史学真相者。必史籍稍多,乃想及讲史法;必人须之知识渐进步,乃觉史之所载为不备;必学问之内容,愈积愈丰富,乃感觉分种之必要。三先生之著作,恰代表史学进化之三阶级,亦时势使然也。
章氏对于汉、宋学及文学之意见,其结论颇近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此无足深论。而其“六经皆史”之说,实由其对宋学之见解而来;此说能了解者颇少,致多误会,请一论之。
六经皆史者,章实斋对于宋学末流空谈心性之反动;固谓圣人不以空言立教,因之谓六经皆史。然在考证上,其说卒不能成立:盖执狭义之史(史官所载往事)为史,则六经除《书》与《春秋》之外,明明非史。若将史之义推而广之,谓一切故事之职掌,皆关涉史官;则如释学问,凡以文字记之者,何一不可目之为史;将史官之外无他职,而推原古代学术出于官守者,亦除史官而外,更无原本矣,有是理乎?章氏于六经皆史之说,引证论断,多属支离;《易》无可说,乃至牵涉历法,则更不足辨矣(所引者,皆后人以历法附会《易》之辞,非作《易》时历已发达至此程度也)。后来祖述章氏之说者,大抵不能离“学术必资记载,记载专职诸史官”一观念,非此则六经皆史之说,不能主持也。至近世之章太炎,则因受此观念之影响,专认史官所记者为史(其余即非金石证亦认为价值大减);于是骂康有为为妄人。[章氏之论谓:“……如是没丘明之劳,谓仲尼不专著录。假令生印度、波斯之墟,知己国之文化绵远,而欲考其事,文献无征;然后愤发于故书,哀思于国命矣。”(《国故论衡》)]而不知论史材、史官所记,与传说、神话及他种著述,各有其用也。其又一反动,则为胡适之、顾颉刚一派。胡氏专取《诗经》《楚辞》为史料。顾氏初亦宗之;后虽渐变其说,而仍目古史官所记者为伪造(如世系事。于此问题,章太炎辨古史官所记与神话非同物,却不错):皆不免固执一说,而未能观其会通也。
中国近代之思想家
顾炎武。发明有亡国(今所谓王朝)、有亡天下(今所谓国家、民族)之说,为民族主义之先驱。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原君》《原臣》两篇,为民权主义之先驱。
然此大体上仍不能出宋学之范围,泛览理学家之书多者自知之。
俞正燮。亦一考据家。但深知古今社会之异,古之并不足尚。《癸巳类稿》《存稿》中,此类作品甚多。在思想方面,非他家可及。
但此亦不出汉学之范围。因汉学家中,亦时有能见到真际者,但不如俞氏之多而且透彻耳。其与近代思想关系最密切者,当首推龚自珍。(自珍与魏源并称。在学问方面,自珍远不如源之切实;以思想论,则源不如自珍之恢奇)梁启超谓近代之思想家,最初无不受自珍之影响,且多好之甚深;此事实也。大抵今文经说,多有与后世普通思想异者,故思想瑰奇者多好焉。庄(存与)、刘(逢禄)已微启其端,至龚、魏而大,至康有为而极。若王闿运、廖平,则流于荒怪,乃走入旁门,不足道矣。但廖氏分别古书源流派别之法,确系极精;其自己所立之说虽荒怪,而此方法在古史研究上,将来必能放一异彩也(现在蒙文通颇能用之)。[前人仅知以古书之整部,言其学问派别。而廖氏知古书之不尽纯,乃就其一章一节而分别之;此其所以胜于前贤也。]
康有为之学问,体段颇大。康氏之思想,自成一系统。其所用其资料者,则(1)西汉以前经学家之微言大义;(2)佛学;(3)理学;(4)又杂以西洋之科学、历史、政治制度、社会风俗等。康氏最富于六经皆我注脚之精神;其所取为资料者,不过取为资料,以佐吾说而已;或非其说之真相也。——康氏原非考据家。现在,有从考据方面,采取其说者,如顾颉刚、钱玄同;有从考据方面驳斥之者,如钱穆。于康氏价值,均不能为增损。
康有为之思想,自成一体段。彼视天下终可达于太平,而其致之必以渐;乃以《礼运》大同、小康及《春秋》三世(据乱而作,进于升平,再进于太平)之说佐之。其对于宗教感情之热烈,及其论修察克治之精严,则其精神,得诸佛学及宋学。其重视物质(有为著《物质救国论》),则其得诸近代欧化之观感者也。有为之为人也,富于理想,而于眼前之事实,认识不甚清楚。观其后来竭力反对对德宣战,且固执民主政体,必至争端,因之牵入复辟案中可知。
其弟子梁启超,世与其师并称为康、梁;实则性质与其师大异。启超之为人也,博学多通,而自己并无心得。但于各种学术,(1)能多所通晓;(2)且能观其会通;(3)又能援引学理,以批评事实。故其言论,对一般之影响甚大。
与康、梁同时者,尚有一谭嗣同,著有《仁学》一书;其思想之体段,亦颇伟大。但立说太幼稚,太杂乱,盖因早死,其思想未能成熟也。
此外近代有思想者,尚有一章炳麟(亦名绛),其人之思想,并不伟大,亦不精深,但极刻核,遇事皆能核其真相,不但就其表面立论;故不牵于感情,震于名声,如其所作《代议然否论》,是其一例。又有严复,论事亦主核实,近于炳麟。要之,近代之思想家,康有为近墨家、儒家、阴阳家,梁启超近纵横家,章炳麟、严复近法家。此外徒读故书,贩译新说,自己并无心得,皆不足称为学也。
西学输入以后中国学术曾受何等影响?此当以根本改变吾人之思想者为限。若忠实翻译,或引伸发论,则仍是他人之学术也。以吾观之,中国学术思想,受西洋之影响者,有下列数问题:(1)受科学之影响而知求真;(2)不责实用;(3)知分科之当务细密:此皆方法问题。在主义上,其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固不足论。后来偏重政治;实则西洋政治学说,与中国并无根本异点。其最后能改变中国人之思想者,达尔文之《种源论》,马克斯之《资本论》;此两书本非只讲一种学问,其影响,可使各种学问之观点,皆因之而改变者也。(凡学问,必如此,乃可谓之伟大。但此等大发明,多系时代为之,非尽个人之聪明才力也)[《种源论》盛于民国前十余年至民五六年,自强之观念,由是普遍于中国。《资本论》盛于民五六年至今日,由是而得认识社会组织(社会之组织,各有不同,皆随环境而定,并无优劣之分)。至于其他西洋有名之学说,若“四度空间”等,则以不合中国学术之个性,未能有影响于中国(四度空间为物理学上最有价值者,而于哲学上则平;中国哲学之发达,远胜于物理学;故其说亦鲜有注意者矣)。学术之事,穷极则复;苟于其穷时,有一新学术输入,而惬心贵当,则遂假而用之,不复劳自己进行新发现。故设西洋学术不于是输入,中国学术亦自将另起一新局面。此犹玄学之后,适有高深之佛教输入,而学者不复旁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