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论性之说如此。盖其所谓善者,标准极高,非全离乎形气,不足以当之,故其说如此。因其所谓善者,标准极高,故于论性而涉及朱子之所谓气者,无不加以驳斥;而于程、张气质之说,程子性即理之言,极称其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盖论性一涉于气质,即不免杂以人欲之私,不克与朱子之所谓善者相副;而朱子之所谓性者,实际初无其物,非兼以气质立论,将不能自圆其说也(朱子评古来论性者之说:谓“孟子恐人谓性元来不相似,遂于气质内挑出天之所命者,说性无有不善。不曾说下面气质,故费分疏。荀子只见得不好底。扬子又见得半上半下底。韩子所言,却是说得稍近,惜其少一气字,性那里有三品来?”“以气质论,则凡言性不同者,皆冰释矣。”“气质之说,起于张、程,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又谓“程先生论性,只云性即理也,岂不是见得明?真有功于圣门。”〇朱子之坚持性即理,而力辟混气质于性,亦由其欲辟佛而然。故曰:“大抵诸儒说性,多说着气。如佛氏,亦只是认知觉作用为性。”知觉作用,固朱子所谓因形气而有者也)。
人之一生,兼备理气二者,其兼备之者实为心。故朱子深有取于横渠“心统性情”之说,以为颠扑不破。又详言之曰:“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动。心,性情之主。”又譬之曰:“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又曰:“心如水,情是动处,爱即流向去处。”又以“心为大极,心之动静为阴阳”)孟子所善四端,朱子谓之情,曰:“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恻隐辞逊四端,如见水流之清,则知源头必清矣。”心兼动静言,则动静皆宜致养。故朱子曰:“动静皆主宰,非静时无所用,至动时方有主宰。”又谓:“惟动时能顺理,则无事时能静。静时能存,则动时得力。须是动时也做工夫,静时也做工夫也。”
朱子论道德,亦以仁为最大之德,静为求仁之方。其《仁说》:谓“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知者仁之分别。信以见仁义礼智,实有此理。必先有仁,然后有义礼智信。故以先后言之,则仁为先;以大小言之,则仁为大。”又谓“明道圣人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说得最好”。(《语类》曰:“动时静便在这里。顺理而应,则虽动亦静;不顺理而应,则虽块然不交于物,亦不能得静。”顺理而应,即所谓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也)至于实行之方,则亦取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而于用敬,则提出“求放心”三字;于致和,则详言格物之功。实较伊川言之,尤为亲切也。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龟山门下,以“体认大本”,为相传指诀。谓执而勿失,自有中节之和。朱子以为少偏。谓“才偏便做病。道理自有动时,自有静时。学者只是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见得世间无处不是道理。不可专要去静处求。所以伊川谓只用敬,不用静,便说平也。”又云:“周先生只说一者无欲也,这话头高,卒急难凑泊。寻常人如何便得无欲?故伊川只说个敬字,教人只就这敬字上挨去。庶几执捉得定,有个下手处。要之,皆只要人于此心上见得分明,自然有得尔。然今之言敬者,乃皆装点外事,不知直截于心上求功。遂觉累坠不快活。不若眼下于求放心处有功,则尤得力也。”此朱子主敬之旨也(又曰:“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着主一之敬,遇事不济之以义,而不活。熟后敬便有义,义便有敬。静则察其敬与不敬,动则察其义与不义。敬义夹持,循环无端,则内外透彻”)。
其论致知,则尽于《大学补传》数语。其言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数语,谓理不在心而在物,最为言阳明之学者所诋訾。然平心论之,实未尝非各明一义。至于致知力行,朱子初未尝偏废。谓朱子重知而轻行,尤诬诋之辞也。今摘录《语类》中论知行之语如下:
《语类》曰:“动静无端,亦无截然为动为静之理。且如涵养致知,亦何所始?谓学莫先于致知,是知在先。”又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则敬亦在先。从此推去,只管恁地。”是朱子初未尝谓知在先、行在后也。又曰:“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只这上,便紧紧着力主定。一面格物。”是朱子实谓力行致知,当同时并进也。又曰:“而今看道理不见,不是不知,只是为物塞了。而今粗法,须是打叠了胸中许多恶杂,方可。”则并谓治心在致知之前矣。又曰:“方其知之而未及行之,则知尚浅。既亲历其域,则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则知必有待于行,几与阳明之言,如出一口矣。又朱子所谓格物致知,乃大学之功,其下尚有小学一段工夫。论朱子之说者,亦不可不知。朱子答吴晦叔曰:“夫泛论知行之理,而就一事以观之,则知之为先,行之为后,无可疑者。然合夫知之浅深、行之大小而言,则非有以先成乎其小,亦将何以驯致乎其大者哉?盖古人之教: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悌诚敬之实;及其少长,而传之以诗书礼乐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间,各有以知其义理之所在,而致涵养践履之功也。及其十五成童,学于大学,则其洒扫应对之间,礼乐射御之际,所以涵养践履之者,略已小成矣。于是不离乎此,而教之以格物以致其知焉。致知云者,因其所已知者,推而致之;以及其所未知者,而极其至也。今就其一事之中而论之,则先知后行,固各有其序矣。诚欲因夫小学之成,以进乎大学之始,则非涵养践履之有素,亦岂能以其杂乱纷纠之心,而格物以致其知哉?故《大学》之书,虽以格物致知,为用力之始,然非谓初不涵养践履,而直从事于此也;又非谓物未格、知未至,则意可以不诚,心可以不正,身可以不修,家可以不齐也。若曰:必俟知至而后可行,则夫事亲从兄,承上接下,乃人生所一日不能废者,岂可谓吾知未至,而暂辍以俟其至而后行之哉?”读此书,而朱子于知行二者,无所轻重先后,可以晓然矣。
偏重于知之说,朱子亦非无之。如曰:“讲得道理明时,自是事亲不得不孝,事兄不得不弟,交朋友不得不信。”论前人以黑白豆澄治思虑(起一善念,则投一白豆于器中。起一恶念,则投一黑豆于器中)曰:“此则是个死法。若更加以读书穷理底工夫,则去那般不正底思虑,何难之有?”皆以为知即能行。(惟此所谓知者,亦非全离于行。必且力行,且体验,乃能知之)盖讲学者,大抵系对一时人说话。阳明之时,理学既已大行。不患此理之不明,惟患知之而不能有之于己,故阳明救以知行合一之说。若朱子之时,则理学尚未大行,知而不行之弊未著,惟以人之不知为患,故朱子稍侧重于知。此固时代之异,不足为朱子讳,更不容为朱子咎。朱子、王子,未必不易地皆然也。读前所引朱子论知行之说,正可见大贤立言之四平八稳,不肯有所偏重耳(在今日观之,或以为不免偏重。然在当日,则已力求平稳矣。必先尚论其世,乃可尚论其人。凡读先贤之书皆然,亦不独朱子也)。
以上为朱子学说之大略。其与他家辩论之语,别于讲他家之学时详之。
朱子之不可及处,实在其立身之刚毅,进学之勇猛。今录其言之足资激发者如下,俾学者知所矜式焉。《语类》曰:“事有不当耐者,岂可常学耐事。学耐事,其弊至于苟贱不廉。学者须有廉隅墙壁,便可担负得大事去。如子路,世间病痛都没了。亲于其身为不善者不入,此大者立也。”又曰:“耻有当忍者,有不当忍者。今有一样人,不能安贫,其气错屈,以至立脚不住,亦何所不至?因举吕舍人《诗》云:逢人即有求,所以百事非。”又曰:“学者常常以志士不忘沟壑为念,则道理重而计较死生之心轻矣。况衣食至微末事,不得亦未必死,亦何用犯义犯分,役心役志以求之邪?某观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至于违其本心者,众矣!可不戒哉?惟君子,然后知义理之必当为,与义理之必可恃。利害得失,既无所入于其心;而其学,又足以应事物之变。是以气勇谋明,无所慑惮。不幸蹉跌,死生以之。小人之心,一切反是。”答刘季章曰:“天下只有一理,此是即彼非,此非即彼是,不容并立。故古之圣贤,心存目见,只有义理,都不见有利害可计较。日用之间,应事接物,直是判断得直截分明。而推以及人,吐心吐胆,亦只如此,更无回互。若信得及,即相与俱入圣贤之域;若信不及,即在我亦无为人谋而不尽的心。而此理是非,昭然明白;今日此人虽信不及,向后他人,须有信得及底,非但一人之计也。若如此所论,则在我者,未免视人颜色之可否,以为语默,只此意思,何由能使彼信得及乎?”以上数条,皆足见朱子立身之刚毅。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之死不变。真足使贪夫廉,懦夫有立志也。其论进学之语云:“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着力处。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做贵人而不要做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须反复思量,究见病痛起处,勇猛奋跃,不复作此等人。一跃跃出,见得圣贤所说,各言万语,都无一事不是实语,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积累工夫,迤逦向上去,大有事在。”又曰:“直须抖擞精神,莫要昏钝。如救火治病然,岂可悠悠岁月?”又曰:“学者读书,须是于无味处致思。至于群疑并兴,寝食俱废,乃能骤进。因叹骤进二字,最下得好。须是如此。若进得些子,或进或退,若存若亡,不济事。如用兵相杀,争得些儿,小可一二十里地,也不济事。须大杀一番,方是善胜。”以上数条,皆足见朱子进学之勇猛。能使玩时愒日者,读之悚然汗下。固知一代大儒,其立身行己,必有异于寻常人之处也。凡我后学,可不怀见贤思齐之念哉?
象山之学
一种学问,必有其兴起之时,亦必有其成熟之时。兴起之时,往往万籁争鸣,众源并发。至成熟之时,则渐汇为一二派。北宋之世,盖一种新哲学兴起之时;南宋之世,则渐就成熟之时也。其时讲学有名者,乾淳三先生而外,当推陆象山。乾淳三先生:吕之学较粗,其后遂流为永嘉、永康两派。虽可谓独树一帜,然在宋代学派中,不过成割据之局。南轩之学,与朱子大同,并不能独树一帜。(南轩亦主居敬穷理,惟稍侧重于居敬耳。其说谓“必先从事于敬,使人欲浸除,乃可以言格物。否则辨择于发见之际,恐不免于纷扰。”案此等议论,朱子亦非无之。朱子谓“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南轩疏略,从高处去。伯恭疏略,从卑处去。”盖谓其操持之功稍欠。至其学问宗旨,则无甚异同也)其与朱学对峙,如晋楚之争霸中原者,则象山而已。
朱子谓“上蔡之说,一转而为张子韶,张子韶一转而为陆子静”。又谓“上蔡说仁说觉,分明是禅”。又云:“如今人说道,爱从高妙处说,便入禅去。自上蔡以来已然。”又谓“明道说话浑沦。然太高,学者难看”。又云:“程门高第,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稍皆入禅学去。必是程先生当初说得高了,他们只囗见上一截,少下面着实工夫,故流弊至此。”然则象山之学,实远承明道。(象山不甚称伊川,而称明道处极多)盖道理自有此两派,至南宋众流渐汇时,朱陆各主其一也(上蔡以有知觉痛痒为仁。又曰:“桃杏之核,为种而生者谓之仁,言有生之意。”又曰:“尧舜汤武事业,只是与天理合一。几曾做作?盖世的功业,如太空中一点云相似,他把做什么?”说皆极似象山。然实自明道《识仁》《定性篇》出)。
朱陆之异,象山谓“心即理”,朱子谓“性即理”而已。惟其谓性即理,而心统性情也,故所谓性者,虽纯粹至善;而所谓心者,则已不能离乎气质之累,而不免杂有人欲之私。惟其谓心即理也,故万事皆具于吾心;吾心之外,更无所谓理;理之外,更无所谓事。一切工夫,只在一心之上。二家同异,后来虽枝叶繁多,而溯厥根源,则惟此一语而已。
《象山年谱》云:“象山三四岁时,思天地何所穷际,不得,至于不食。父呵之,乃姑置,而胸中之疑终在。后十余岁,读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元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乃援笔书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象山之摄万有于一心,自小时已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