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陆无极、太极之辩,亦为理学家一重公案。案此说似陆子误也。《通书》与《太极图说》,实相贯通,已如前说。而梭山谓“《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否则其学未成时作,又或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似于周子之学,知之未审。象山谓无极二字,出《老子·知其雄章》。以引用二氏之言为罪案,此实宋儒习气。理之不同者,虽措语相同,而不害其为异。理之不易者,凡古今中外,皆不能不从同。安得摭拾字面,以为非难乎?(象山又谓“二程言论文字至多,亦未尝一及无极字。”案即就字面论,儒家用“无极”二字者,亦不但周子。黄百家曰:“柳子厚曰:‘无极之极’。邵康节曰:‘无极之前,阴含阳也。有极之后,阳分阴也。’是周子之前,已有无极之说”)若谓“《系辞》言神无方矣,岂可言无神?言易无体矣,岂可言无易?”则《系辞》乃就宇宙自然之力,无乎不在言之。周子之言,则谓世界本体,无从追原其所自始。其所言者,固异物也。无极而太极,犹佛家言“无始以来”,言“法尔而有”耳。必责作《系辞传》者,推原神与易所自始,彼亦只得云无从说起矣。安得拘泥字面,而疑周子所谓“无极而太极”者,乃谓有生于无,落“断空”之见哉?朱子曰:“无极而太极,犹曰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乃语势当然,非谓别有一物也。”又曰:“无极二字,乃周子令后之学者,晓然见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可谓能得周子之意矣。故“无极而太极”之辩,实陆子误会文义,以辞害意也。又陆子谓“一阴一阳,即是形而上者”;朱子则谓“一阴一阳,属于形器。所以一阴一阳者,乃道理之所为”,亦为两家一争端。案此说两家所见本同,而立言未明,遂生辩难。盖陆子之意:以为人之所知,止于现象;现象之外,不得谓更有本体其物,为之统驭。朱子之意:谓现象之然,虽不必有使之然者;然自理论言之,有其然,即可谓有其所以然。固不妨假立一名,名之曰道,而以现象为形器。陆子疑朱子谓本体实有其物,立于现象之外,遂生辩难。若知朱子所谓道者,乃系就人之观念,虚立一名,而非谓实有其物,则辩难可以无庸矣。陆子曰:“直以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尤不敢闻命。《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先后,始终,动静,晦明,上下,进退,往来,阖辟,盈虚,消长,尊卑,贵贱,表里,隐显,向背,顺逆,存亡,得丧,出入,行藏,何适而非一阴一阳哉?奇耦相寻,变化无穷,故曰其为道也屡迁。”朱子曰:“若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形而下者,复是何物?熹则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为是器之理则道也。如是,则来书所谓始终、晦明、奇耦之属,皆阴阳所为之形器。独其所以为是器之理,乃为道耳。”此则谓现象之所以然;虽不可知;然自理论言之,不得不分为两层:名其然曰器,名其所以然曰道也。此特立言之异,其意固不甚悬殊也(朱陆辩论之辞甚多,除此节所举两端外,皆无甚关系,故今不之及。〇朱子论道与形器之说,须与其论理气之说参看。〇又案太极、两仪等,皆抽象之名,由人之观念而立。后人或误谓实有其物,遂生囗囗。许白云曰:“太极,阴阳,五行之生,非如母之生子,而母子各具其形也。太极生阴阳,而太极即具阴阳之中;阴阳生五行,而太极、阴阳,又具五行之中,安能相离也?何不即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之言观之乎?”其言最为明析。昔之讲哲学者,不知有认识论,此太极、阴阳、理气等说,所以囗囗不清也)。
康节之学
北宋理学家,周、程、张、邵,同时并生。其中惟邵子之学,偏于言数。我国所谓数术者,为古代一种物质之学,前已言之。邵子之旨,亦不外此。其《观物篇》谓“天使我如是谓之命,命之在我谓之性,性之在物谓之理”。又谓“数起于质”,“天下之数出于理”是也(人性即精神现象,物理即物质现象,邵子以为二者是一。“数起于质”者,如谓筋肉发达至何种程度,即能举何种重量;筋力衰弛,则举重之力亦减是也。何以筋肉发达即能举重,衰弛即不能?此则所谓“数出于理”之理。此理不可知。所谓“天之象数,可得而推,其神乃不可得而测”也)。
邵子之学,亦以《易》为根据。其所谓《易》者,亦出于陈抟。(朱震《经筵表》谓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脩,脩传李之才,才之传邵雍)盖亦道家之学也。
《八卦次序图》,最下一层为太极。其上为两仪。又其上为四象。又其上为八卦,其序则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是也。以图之白处,代《易》之一画,黑处代《易》之一画。是为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是推之,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即成《伏皇先天六十四卦横图》。以六十四卦规而圆之,则成圆图;割而叠之,则成方图。圆图以象天,方图以象地也。
八卦方位,见《易》“帝出乎震”一节。与大乙行九宫之说合,见第二篇。据其说,则离南、坎北、震东、兑西、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巽东南。邵子以为后天卦位,为文王所改。而云:此图为先天方位,为伏羲所定。其根据,为《易》“天地定位”一节。为之说者:谓此先天方位,“天位乎上,地位乎下,日生于东,月生于西,山镇西北,泽注东南,风起西南,雷动东北,自然与天地造化合”也。
邵子之学,亦以阴阳二端解释世界,而名阴阳之源为太极,其《经世衍易图》所谓“一动一静之间”者也。《观物内篇》云:“一动一静者,天地之至妙者欤?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之至妙者欤?”即指太极言之也。邵子谓“天生于动,地生于静”,“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阴阳之中,复有阴阳;刚柔之中,复有刚柔,故各分为太少。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此天之体也。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此地之体也。日为暑,月为寒,星为昼,辰为夜,此天之变也。水为雨,火为风,土为露,石为雷,此地之化也。暑变物之性,寒变物之情,昼变物之形,夜变物之体,此动植之感天而变者也。雨化物之走,风化物之飞,露化物之草,雷化物之木,此动植之应地之化者也。推之一切,莫不皆然。
邵子之说,皆由博观物理而得。试问天何以取日月星辰为四象?地何以取水火土石为四体?曰:“阳燧取于日而得火,火与日一体也。”“方诸取于月而得水,水与月一体也。”“星陨而为石,石与星一体也。”“日月星之外,高而苍苍者皆辰,水火石之外,广而厚者皆土,辰与土一体也。”何以不用五行,而别取水火土石?曰:“木生于土,金出于石。水火木金土者后天,水火土石者先天。后天由先天出。一以体言,一以用言也。”(邵伯温《观物内篇注》。案此实以五行之说为不安而改之耳。不欲直斥古人以骇俗,乃立先后天之名以调停之。其八卦之说,亦犹是也。故邵子之说,实可谓自有所得,非全凭借古人者)日为暑,月为寒,星为昼,辰为夜,其理易明。水为雨,火为风,土为露,石为雷者?邵子曰:“其气之所化也。”暑变物之性,寒变物之情,昼变物之形,夜变物之体者?邵子以动者为性,静者为体。谓“阳以阴为体,阴以阳为唱”,“阳能知而阴不能知(人死则无知者,性与体离也),阳能见而阴不能见”。能知、能见者为有,故阳性有而阴性无。“阳有所不遍,而阴无所不遍。阳有去而阴常居。”(邵子之意,凡知觉所及皆阳,出于知觉之外者皆阴)。无不遍而常居者为实,故阴体实而阳体虚。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公而明者属阳(阳动故公,能见故明。阴常居故偏,不能见故暗),故变于暑;偏而暗者属阴,故变于寒。形可见,故变于昼;体属阴,故变于夜也。(以上皆据《观物内外篇》。〇邵子言哲理之作,为《观物内外篇》及《渔樵问答》。《渔樵问答》,理甚肤浅,或云伪物,盖信)其余一切,皆可以是推之。此等见解,今日观之,诚不足信。然在当日,则其观察,可谓普遍于庶物,而不偏于社会现象者矣。中国数术之家,所就虽不足观,然研究物质现象于举世莫或措意之日,要不可谓非豪杰之士也(邵子之学,二程颇不以为然。晁以道云:“伊川与邵子,居同里巷三十余年,世间事无所不问,惟未尝一字及数。一日雷起,邵子谓伊川曰:‘子知雷起处乎?’伊川曰:‘某知之,尧夫不知也。’邵子愕然曰:‘何谓也?’曰:‘既知之,安用数推之?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是邵子之数学,伊川颇不然之矣。明道云:“尧夫欲传数学于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工夫?要学,须是二十年工夫。”虽不如伊川谓不待数推而知,亦以数为非所急矣。朱子曰:“伊川之学,于大体上莹澈,于小小节目上,犹有疏处。康节能尽得事物之变,却于大体有未莹处。”夫使如心学者流,谓直证本体,即万事皆了,则诚无事于小节目上推。若如程朱之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则一物之格未周,即致知之功有歉。邵子所用之法,固不容轻议也)。
邵子本阴阳刚柔变化之见,用数以推测万物之数。其法:以阳刚之体数为十,阴柔之体数为十二。故太阳、少阳、太刚、少刚之数凡四十;太阴、少阴、太柔、少柔之数凡四十八。以四因之,则阳刚之数,凡一百六十;阴柔之数,凡一百九十二。于一百六十中,减阴柔之体数四十八,得一百十二,为阳刚之用数;于一百九十二中,减阳刚之体数四十,得一百五十二,为阴柔之用数。以一百五十二,因一百十二,是为以阳用数,唱阴用数;为日月星辰之变数;其数凡一万七千有二十四,谓之动数。以一百十二,因一百五十二,是为以阴用数,和阳用数,是为水火土石之化数;其数亦一万七千有二十四,谓之植数。再以动数、植数相因(以一万七千二十四,因一万七千二十四),谓之动植通数;是为万物之数(求万物之数,不本之实验,而虚立一数以推之,亦物质科学未明时不得已之法也。〇《易》用九六,《经世》用十十二,皆以四因之。《易》之数:阳用九,以四因之,得三十六,为乾一爻之策数;阴用六,以四因之,得二十四,为坤一爻之策数。以六因三十六,得二百一十六,为乾一卦策数;以六因二十四,得一百四十四,为坤一卦策数。相加得三百六十,故曰:“乾坤之策,凡三百六十也。”以三十二因二百一十六,得六千九百一十二,为三十二阳卦之策数;以三十二因一百四十四,得四千六百有八,为三十二阴卦之策数。二者相加,得万有一千五百二十,所谓“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也)。
邵子之推万物如此。至于人,则邵子以为万物之灵。蔡西山尝推邵子之意曰:“万物感于天之变,性者善目,情者善耳,形者善鼻,体者善口。万物应于地之化,飞者善色,走者善声,木者善气,草者善味。人则得天地之全。暑寒昼夜无不变,雨风露雷无不化,性情形体无不感,走飞草木无不应。目善万物之色,耳善万物之声,鼻善万物之气,口善万物之味。盖天地万物,皆阴阳刚柔之分,人则兼备乎阴阳刚柔,故灵于万物,而能与天地参也。”其言最为简约明了。《观物内篇》曰:“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人亦物也,一物当兆物;圣亦人也,一人当兆人。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又曰: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如是,则能“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则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盖明乎宇宙之理,则措施无不当。宇宙之理,邵子之所谓物理也。(此“物”字所该甚广。能观者我,我所观者,一切皆物)邵于谓人为万物之灵,以其能通物理;谓圣人为人之至,以其能尽通物理而无遗也。
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乃邵子借数以推测宇宙之变化者。其见解与扬子《太玄》等同,特其所用之数异耳。其法:以日经天之元,月经天之会,星经天之运,辰经天之世。日之数一,象一日也;月之数十二,象十二月也;星之数三百六十,象一年之日数也;辰之数四千三百二十,一日十二时,则三百六十日,得四千三百二十时也。一世三十年,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是为皇极经世一元之数。《注》曰:“一元在大化之间,犹一年也。”更以日月星辰四者,经日月星辰四者。
至此而后数穷焉。《注》曰:“穷则变,变则生,生而不穷也。”《皇极经世》,但著一元之数,使人引而伸之,可至于终而复始也。此等思想,盖以为宇宙现象,一切周而复始,特其数悠久而非人之所能知,乃欲借其循环之近者,以推测其远者耳。朱子曰:“小者大之影,只昼夜便可见”,即此思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