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出于稗官。[《汉书·艺文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疑《周官》诵训、训方氏之所采正此类。九流之学,皆出士大夫,惟此为人民所造。《汉志》所载,书已尽亡。《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六引《风俗通》,谓宋城门失火,汲池中水以沃之,鱼悉露见,但就取之。说出《百家》。犹可略见其面目也,他如塞翁失马、鲁酒薄而邯郸围等,亦或此类。]
以上为《汉书·艺文志》诸子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见《后汉书·张衡传》注[《刘子·九流篇》同。]《汉书·艺文志》本于刘向、歆父子《七略》,[《汉书·艺文志》:“成帝时,诏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向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向子歆总群书,而奏《七略》。故有《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乃据汉时王室藏书而为之分类,故于学术流别,最为完全。古平民无学术,[王官者,大国之机关也。诸子出王官说,虽为汉人推论,然极有理,当时平民,无研究学术者。虽有学术思想,有志研究,亦无所承受,无所商讨,即有所得,亦无人承继之。而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然贵族亦非积有根柢,不能有所成就。王官专理一业,守之以世,岁月既久,经验自宏,其能有所成就,亦固其所。]近人胡适据《淮南要略》作《九流不出王官论》,[载《新青年》杂志,约当民国四、五、六年时。]以驳《汉志》,殊不知《汉志》言其由来,《淮南》言其促进之动机(所谓救时之弊)。[盖王官之学,固颇有成就,然非遭世变,乡学者不得如此其多,即其所成就,亦不得如此之大也。故《汉志》言因,《淮南》言缘也。]二者各不相妨,且互相补足也。[若谓出于王官之说非,而惟本《淮南》之说。则试观诸子之内容、文辞,多今古间杂,明非一时之物,惟其源本王官,故能多本往事以立说也。]
先秦诸子之学
讲先秦诸子之学,有应知者数题:
1.诸子之学重在社会政治方面,不重在哲学科学方面,因诸子本身之发展及其对后来之影响皆如此(此意章炳麟曾言之)。[诸子之于哲学方面,颇与古代希腊之哲学相近,其程度亦相仿。盖吾国古代原有此等与宗教混合之哲学思想。诸子即上承此等哲学,而并非加以发展,故诸子之哲学思想,大致相同,不若社会政治之学经发展进步而分歧也。于科学方面,亦有称述,而以见于《墨子》者最多。盖亦旧时之所有,墨子承之也。惟亦不重于此,故其后迄未有何发展。]
2.古有专门[专门者,以如今观之,实即一种学问之派别。]而无通学,[通学者,兼取各派,择善而从,至汉方有通学。]故诸子之学,就一方面论之则精,合各方面论之则空。其相互攻驳之语,多昧于他人之立场,不合论理,如墨子贵俭,所欲行者乃古凶荒札丧之变礼。而荀子驳以“不足非天下之公患”,[见《荀子·富国篇》]殊不知墨子本不谓平世亦当如是也。[古代治学者寡,而因交通不便,得书不易,学术之传播亦难。学者仅能就其近者习之,远者不知或知之不详,且人具成见,学问常以先入为主,故当时人可与一种学问接触,终身不知其他者。此专门之学之所以成也。]
3.先秦诸子之学,非皆个人创造,大抵前有所承,新旧适不适不等,盖其时间有早晚,又地域亦有开通与僻陋之别也。鄙意先秦诸子最要者六家,其新旧之别略如下:
最早者农家,沿袭简陋(时代或地域)之农业社会之思想。次之者道家,代表简陋之游牧社会。次之者墨家,其思想与夏代政治颇有渊源。次之者儒家及阴阳家,见多识广,知若干种治法,应更迭使用。最新者法家,对外主张兼并,对内主张摧毁贵族,总而言之,是打倒封建势力(以开明专制为手段)。
农家之书尽亡,仅存者许行之说,见《孟子·滕文公》上篇。[农家之书,真系讲树艺之术者,为《吕览》之《任地》《辨上》《审时》诸篇。然此非所重。先秦诸子皆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非以百亩为己忧者也。《汉志》论农家之学云:“鄙者为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可见《孟子》所载之许行,实为农家巨子。](1)谓贤君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此犹乌丸大人,各自畜牧管产,不相徭役(见《后汉书》本传)。(2)主买卖论量不论质,此由交易不重要,物品本少使然,古盖自有此简陋之世;亦或战国尚有此等落伍之地。许行欲率天下而从之,则其事不可行矣。[且复古必有其方,许行未尝有言(如其有之,则陈相当述之,孟子当驳之,不应徒就宗旨辩难),此则不能不令人疑其徒为高论者也。]
道家之代表为《老子》,《老子》之旨在无为。为,化也。[无为,犹言无化,古“为”“化”实为同字,观“譌”“訛”为同字之例可知。《论语》:“子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耐)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此“为”字即“化”字义,言不能使谷物变化也。]无化者,无使社会起变化。此犹今人慕效欧、美之文明,社会组织,因之改变。守旧者遂欲闭关绝市耳。当时落后之国,输入先进之国之文明者,盖(1)由其君大夫之好者,(2)由其自谓野蛮而欲驱其民以从当时所谓文明之俗,如商鞅谓秦初父子同室,吾今大筑冀阙,营如鲁、卫是也。[古人恒以是为戒,如由余对秦穆公之言是也。]《老子》最反对此等,故谓“无为而无不为”,犹言勿以汝之道化民,则民无不化而之善也。此说认社会之恶化,[盖当时之效法文明,不过任其迁流所心,非有策划,改变社会之组织,以与之相应也。则物质文明日增,而社会组织随之坏矣。然道家不能改变社会组织,以与新文明相应,而徒欲阻遏文明,则何可得?]皆由君大夫措施之误。而不知社会因日日在自化,[盖人之趋利,如水就下。慕效文明,其利显而易见;社会组织变坏,其患隐而难知,且亦未必及己,人又孰肯念乱?故社会日日在自化也。]老子特未之见也。
《庄子》历代著录,皆在道家,《管子》或属道或属法,二家之论,一部分诚与《老子》同。然讲个人在社会中自全之术而归结于委心任运,此《庄子》所有,而《老子》所无。[《列子》说亦同《庄子》。盖其时代之晚,各个间互相之接触已多,世事变化无方,其祸福殊不可知,故有《齐物论》之说(论同伦,类也)。物论可齐,复何所羡?何所畏避?故主张委心任运。]不思彻底改造,而只想因势利导(如不思去民好利之心,而徒欲因其好利而利用之),亦《管子》所有,而《老子》所无,此可见其时代之晚,其社会已不可控制,犹柏拉图与亚里斯多德之异也。
陈旧于农家道家者,为墨家。《淮南要略》云:“墨子学于孔子而不悦,背周道而用夏政。”[今观《墨子》书,《修身》《亲士》《所染》纯为儒家言。他篇又多引《诗》《书》之文,则《淮南》之说是也。]《吕氏春秋·当染》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史固辨于明堂行政之典者。故墨子之学,诚为明堂之学也。]古大庙大学,皆与明堂同物,前已言之。墨子最讲实用,而其书《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讲哲学、伦理,兼及自然科学,极其清深者,古明堂为宗教哲学之所存也。然此非墨子宗旨所在,特师授以书,则从而传之耳。[大学虽东周后尚不能尽废。然未闻有一人合,学成而出仕者,则以所肄者为宗教家言,非实用之事也。大学所教,既为宗教家言,故为涵养德性之地。《礼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又曰:“君子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乞言养老之礼,执酱而馈,执爵而醑(醑,虚口),所以隆重如此者,正以其所诣师者,其初乃教中尊宿耳。又《王制》曰:“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凯旋而释奠于学。由此二端,可想见古代大学性质,为宗教哲学之所存也。]其宗旨所在,曰兼爱,而行之则以非攻。曰贵俭,而行之则以节用、节葬、非乐。所以动人者,曰天志(其天神为人格神),曰明鬼,而辅之以非命。曰上同,使下之人听于上。[盖本夏道,而夏时较古,人之思虑较少,人与人对立程度浅,乐尽力以服从于其上也。]曰上贤,盖前代亲亲,不如周人之甚。参观孙星衍《墨子后叙》,知用夏政之不虚也。
古书多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并称,侠者,后世江湖豪杰之流。盖封建制度之坏,士失所养,[封建制度之诸侯、大夫,多喜养士,及其国灭家亡,或习奢侈而暇养士,而士失所养。]而不能为农工商,乃别成为一阶级。性质近乎文者为儒,[游说之士,大抵从儒中出。]近乎武者为侠。孔子、墨子,乃就此两社会而感化之,非此两个阶级,为孔、墨所造成也。墨子长于守御(其书末二十篇),盖自侠之团体中来也(《墨子》非攻,故仅取兵法中守之一部分)。
儒为封建制度崩溃时失养之士,性质近乎文的阶级,前已言之(其性质见于《礼记》之《儒行》)。[儒之义为柔,若曾子之竞竞自守,言必信,行必果者,盖其本来面目。]孔子为此阶级中之闻人,惟孔子之道,不尽于儒。孔子之学颇博,多知前代之治法。此时前代治法之可考者,有夏、殷、周三代。孔子以为当更迭使用,于是有《春秋》通三统之义(谓封前二代之后以大国,使保存其治法,说见《春秋繁露》)。孔子又观治化升降,以为最古之时最美,是谓大同,时代渐降则渐劣,谓小康,说见《礼记·礼运篇》。然则更劣于小康,必为乱世矣。《春秋》张三世之义,以二百四十年,分为三世,据乱而作,(表示治乱世之法。)进于升平,(小康)更进于太平,(大同)(见于《公羊》何《注》)盖欲逆挽世运,复于郅治也。
孔子之道,具于六经,而六经之中,《易》与《春秋》为尤要。《易》言原理,《春秋》据此原理而施诸人事。故曰:“《易》本隐以至显,《春秋》推见至隐。”(《史记》)其根据原理施诸人事,则恃君长为之。故《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卦·系辞》)而“《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四竟之治。”(《公羊》隐公元年《注》)此略近希腊柏拉图推最高之哲人为君之义。惟希腊人无一统思想,故只计及一国之君。孔子则不然,故又计及诸侯之上,当有一王耳。
孔子所谓大同,盖农业共产小社会。所谓小康,则封建之初期,阶级虽已成立,旧时共产社会之规模,尚未甚坏者也。自此以后,资本势力又继封建势力而起,治化只有日趋于劣。不知铲除阶级而欲借政治之力,以谋革命之彻底完成,可谓南辕北辙。然自近代以前,学者之见解,固皆如此(革命常为政治的),不足为怪。
《易》之大义,为“变易”“不易”“简易”三者。“变易”谓宇宙间一切现象,无一息而不变;“不易”谓万变之现象,仍有其不易之则。(如气候时时在变,四季亘古如斯。古人只有循环之思想,无进化之思想。辩证法之变动,非其所知)“简易”,则言自然力出于自然,非如人之作事,倦而必须休息,故能永不间断差忒,犹佛家之贵无为而为贱有为也。此意义亦甚周匝(《易》一名而含之义,见易纬《乾凿度》,《周易义疏·八论》之一引)。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故重教化。而其教化也,必先之以养。孔子言先富后教(《论语·子路·子适卫章》),孟子言有恒产然后有恒心,首欲浚井田制度,继之以庠序之教(《梁惠王》上、《滕文公》上),此皆思想也。此为历代儒家之传统思想,将来当再言之。惟儒家在政治上之抱负,因社会组织已变,无由实施。其有于中国者,乃在社会方面:(1)重人与人相和亲,而不重政治力量之控制。(2)儒家最重中庸,故凡事不趋极端,制度风俗,皆不止积重难返,而中国人无顽固之病。(3)儒家重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谓“絜矩”。]其标准极简单明了,而含义又极高深,所谓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而圣人有所不能尽。恕成为普遍的人生哲学,无意间为社会保持公道,此儒家之大有造于中国社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