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序》有大小之别。今本《小序》分别列诸诗之前,而《大序》即接第一首《小序》之下。自“风,风也”以下,据《正义》《小序》之不足信,前已言之,《大序》亦系杂采诸书而成,故其辞颇错乱。但其中颇有与三家之义不背者。(魏源说,见《诗古微》)今姑据之,以定《风》《雅》《颂》之义。《大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此其言《风》之义者也。又云:“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其言《雅》之义者也。又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此其言《颂》之义者也(按:《诗序》言《风》与《颂》之义,皆极允惬,唯其言《大/小雅》,则似尚欠明白。《史记·司马相如传》:“《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分别大小之义,实较今《诗序》为优。盖三家义也)。
今《诗》之所谓《风》者,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凡十五国。周南、召南为《正风》;自邶以下,皆为变《风》。王亦列于《风》者,《郑谱》谓:“东迁以后,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也。”(《正义》:善恶皆能正人,故幽、厉亦名《雅》。平王东迁,政遂微弱,其政才及境内,是以变为《风》焉)十五国之次,郑与毛异。据《正义》:《郑谱》先桧后郑,王在豳后;或系《韩诗》原第邪?
《雅》之篇数较多,故以十篇为一卷。其中《小雅》自《鹿鸣》起至《菁菁者莪》止为正,自此以下皆为变。又分《鹿鸣》至《鱼丽》,为文王、武王之正《小雅》;《南有嘉鱼》至《菁菁者莪》,为成王、周公之正《小雅》;《六月》至《无羊》,为宣王之变《小雅》;《节南山》至《何草不黄》,申毛者皆以为幽王之变《小雅》;郑则以《十月之交》以下四篇,为厉王之变《小雅》。《大雅》自《文王》至《卷阿》为正,《民劳》以下为变。又分《文王》至《灵台》,为文王之正《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为武王之正《大雅》;《生民》至《卷阿》,为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民劳》至《桑柔》,为厉王之变《大雅》;《云汉》至《常武》,为宣王之变《大雅》;《瞻卬》《召旻》二篇,为幽王之变《大雅》。皆见《释文》及《正义》。正《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唯有《小序》。《毛诗》并数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十一篇;三家无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五篇。《小/大雅》诸诗之义,三家与毛,有同有异,不能备举。可以《三家诗遗说考》与《毛传郑笺》对勘也。
《颂》则三家与毛义大异。毛、郑之义,谓商、鲁所以列于《颂》者,以其得用天子礼乐;今文家则谓《诗》之终以三《颂》,亦《春秋》“王鲁新周故宋”之意,乃通三统之义也。又《鲁颂》,《小序》以为季孙行父作,三家以为奚斯作。《商颂》,《小序》以为戴公时正考父得之于周太师,三家即以为正考父之作。
《诗》本止《风》《雅》《颂》三体,而《小序》增出赋、比、兴,谓之六义。按此盖以附会《周礼》太师六诗之文,然实无赋、比、兴三种诗可指。故《郑志》:“张逸问何《诗》近于赋、比、兴?郑答谓孔子录《诗》,已合《风》《雅》《颂》中,难可摘别。”(《正义》引)“郑意谓《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也。”《正义》说。因此故,乃又谓《七月》一诗,备有《风》《雅》《颂》三体,以牵合《周礼》龠章豳诗、豳雅、豳颂之文。按:赋者,叙事;比者,寄意于物;兴者,触物而动;(譬如实写美人为赋,辞言花而意实指美女为比,因桃花而思及人面,则为兴矣)作《诗》原有此三法。然谓此作《诗》之三法,可与《诗》之三种体制,平列而称六义,则终属勉强;一诗而兼三体,尤不可通矣。窃谓《周礼》之六诗与《诗》之《风》《雅》《颂》;其豳诗、豳雅、豳颂与《诗》之《豳风》,自系两事,不必牵合。郑君学未尝不博,立说亦自有精到处,然此等牵合今古、勉强附会处,则实不可从也。又今文家以《关雎》《鹿鸣》《文王》《清庙》为四始(见《史记·盖鲁诗说》),乃以其为《风》及《大/小雅》《颂》之首篇;而《小序》乃即以风、大小雅、颂为四始,亦殊不可解。
治《诗》之法,凡有数种:(一)以《诗》作史读者。此当横考列国之风俗,纵考当时之政治。《汉书·地理志》末卷及郑《诗谱》,最为可贵。按《汉志》此节本刘歆。歆及父向,皆治《鲁诗》。班氏世治《齐诗》。郑玄初治《韩诗》。今《汉志》与《郑谱》述列国风俗,大同小异,盖三家同有之义,至可信据也。何诗当何王时,三家与毛、郑颇有异说,亦宜博考。以《诗》证古史,自系治史一法。然《诗》本歌谣,托诸比、兴,与质言其事者有异。后儒立说,面面皆可附会,故用之须极矜慎。近人好据《诗》言古史者甚多,其弊也。于《诗》之本文,片言只字,皆深信不疑,几即视为纪事之史,不复以为文辞;而于某《诗》作于何时,系因何事,则又往往偏据毛、郑,甚者凭臆为说,其法实未尽善也。(二)以为博物之学而治之者。《论语》所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此当精研疏注,博考子部有关动植物诸书。(三)用以证小学者。又分训诂及音韵两端。《毛传》与《尔雅》,训诂多合,实为吾国最古之训诂书。最初言古韵者,本自《诗》人;今日言古韵,可据之书,固犹莫如《诗》也。(四)以为文学而研究之者。当先读疏注,明其字句。次考《诗》义,观《诗》人发愤之由(司马迁云:《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由作),及其作《诗》之法。《诗》本文学,经学家专以义理说之,诚或不免迂腐。然《诗》之作者,距今几三千年;作《诗》之意,断非吾挤臆测可得。通其所可通,而阙其所不可通者,是为善读书。若如今人所云:“月出皎兮,明明是一首情诗”之类,羌无证据,而言之断然,甚非疑事无质之义也。
《王制》述天子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何君言采《诗》之义曰:(《公羊》宣十五年注)“五谷毕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其重之也如此。夫人生在世,孰能无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社会之中,束缚重重,岂有言论自由之地?斯义也,穆勒《群己权界论》严复译。言之详矣。故往往公然表白之言,初非其人之真意;而其真意,转托诸谣咏之间。古代之重诗也以此。夫如是,《诗》安得有质言其事者?而亦安可据字句测度,即自谓能得作诗之义邪?《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此乃古学家攻击三家之辞,其端已肇于班固时。其后乃采取古书,附会《诗》义,而别制今之《诗序》。谓三家皆不知《诗》之本义,而古学家独能得之也。其实《诗》无本义。太师采诗而为乐,则只有太师采之之意;孔子删《诗》而为经,则只有孔子取之之意耳。犹今北京大学,编辑歌谣,岂得谓编辑之人,即知作此歌谣者之意邪?三家于诗,间有一二,能指出其作之之人,及其本事者(如《芣苢》《柏舟》之类),此必确有所据。此外则皆付阙如。盖《诗》固只有诵义也。以只有诵义故,亦无所谓断章取义。我以何义诵之,即为何义耳。今日以此意诵之,明日又以彼义诵之,无所不可也。以为我诵之之意,则任举何义皆通;必凿指为诗人本义,则任举何义皆窒。《诗》义之葛藤,实自凿求其本义始也。
治诗切要之书,今约举如下:
《毛诗注疏》 今所传《十三经注疏》,乃宋人所集刻。其中《易》《书》《诗》《三礼》《左》《谷》,皆唐人疏。疏《公羊》之徐彦,时代难确考,亦必在唐以前。《论语》《孝经》《尔雅》,皆宋邢昺疏,亦多以旧疏为本。唯《孟子疏》题宋孙奭,实为邵武士人伪托,见《朱子语录》。其疏极浅陋,无可取耳。唐人所修《正义》,诚不能尽满人意;然实多用旧疏,为隋以前经说之统汇,仍不可不细读也。特于此发其凡,以后论治诸经当读之书,即不再举注疏。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 宋人说《诗》之书甚多,读之不可遍。此书多驳宋人之说,读之可以知其大略。
马瑞辰《传笺通释》 陈奂《诗毛氏传疏》 以上两书为毛、郑之学。
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 魏源《诗古微》 以上两书为三家之学。魏书驳毛、郑,有极警快处;其立说亦有不可据处。魏氏之学,通而不精也。辑三家《诗》者,始于宋之王应麟,仅得一小册。陈氏此书,乃十倍之而不止。清儒辑逸之精,诚足令前人俯首矣。
三家之中,《齐诗》牵涉纬说。如欲明之,可观迮鹤寿《齐诗翼奉学》,及陈乔枞《诗纬集证》两书。意在以《诗》作史读者,于《诗》之地理,亦须考究,可看朱右曾《诗地理征》。意在研究博物者,《毛传郑笺》而外,以吴陆玑《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最古,与《尔雅》《毛传》,可相参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