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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夺门(8)

弘治元年三月,始用吏部侍郎杨守陈言,遵祖制开大小经筵,日再御朝。大经筵,正统初所定,月之二日举行,一月三次,其实成礼而已。明初经筵,原无定日,小经筵正符进讲初意,除开讲日外,皆常服进讲,谓之日讲。朝会,除元旦、节日等大朝行礼外,余为常朝,早朝受四方奏事,午后事简,君臣之间得从容陈论,永乐间谓之晚朝。景泰初定午朝仪,皆以别于早朝也。守陈言:“大经筵及早朝,但如旧仪;若小经筵,当择博雅端介之臣以次进讲,必于圣贤经旨,帝王大道,以及人臣贤否,政事得失,民情休戚,讲之明而无疑,乃行之笃而无弊。凡前朝典籍,祖宗谟训,百官章奏,皆当贮文华后殿,退朝披览,日令内阁一人、讲官二人,居前殿右厢,有疑辄问。一日间,居文华殿之时多,处乾清宫之时少,则欲寡心清,临政不惑,得于内者深,而出治之本立矣。午朝则御文华门,大臣台谏,更番侍直,事已具疏者,用揭帖举崖略口奏,陛下详问而裁决之。在外文武官来觐,俾条列地方事,面陈大要,付诸司评议。其陛辞赴任者,随所职任而戒谕之。有大政,则御文华殿,使大臣各尽其谋,勿相推避,不当,则许言官驳正。其他具疏进者,召阁臣议可否以行。而于奏事辞朝诸臣,必降词[辞]色,详询博访,务竭下情,使贤才常接于目前,视听不偏于左右,合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则资于外者博,而致治之纲举矣。如或经筵常朝,只循故事,百官章奏,皆付内臣调旨批答,臣恐积习未革,后患滋深。”疏入,帝深嘉纳,遂于月之丙子(十二日)开经筵(此是每月二日之大经筵),翼[翌]日丁丑,命儒臣日讲,越六日壬午,视午朝。

日再朝以听政,又无日不讲经史治道以资法戒,接士大夫之时多,对宦官宫妾之时少,荒怠之主必不能行;果能行之,败事鲜矣。孝宗能嘉纳此言,可谓有志图治。

是月,起用言事谪降诸臣,凡宪宗时得罪于阉人佞幸而迁谪者皆起,唯尚有为刘吉所挠间者。四月,厘正祀典,宪宗时,用方士僧道言,多所崇祀,烦渎不当,糜费不赀。礼科给事中张九功奏请厘正,礼臣周洪谟条议革诸淫祀(洪谟并议谓玄武七宿,不当信道家武当山修炼之说;城隍非人鬼,不当有五月十一日诞辰之祭;东岳泰山,既专祭封内,且合祭郊坛,则朝阳门外东岳庙之祭实为烦渎。帝以崇祀既久,不尽从也)。

四年春,以陕西方用兵,罢织造绒毼中官。五年二月,以陕西巡按御史张文言,减织造绒之半。又明制,苏、杭等府各有织染局,岁造有定数。英宗天顺四年,遣中官往苏、松、杭、嘉、湖五府,于常额外,增造彩缎七千匹。增造坐派自此始。弘治四年八月,以水灾停南畿、浙江额外织造,召督造官还。既而帝纳诸大臣言,并召还中官之监苏、杭织造者。中官邓瑢固请,帝又许之。而以工部尚书曾鉴言,减岁造三之一(事在十六年,见《曾鉴传》)。十七年五月,终以刘大夏言织造中官当罢。悉召还,令镇巡官领之。

凡此见孝宗不难于节用以恤民,而难于却阉之请,然犹卒以大臣之语而撤阉,则恭俭尚有天资也。后来变本加厉,决非能长保孝宗之德意,要此自见弘治朝保存明代盛时元气之美。

明之一代立法创制,皆在太祖之世。至孝宗朝,始有修明之举。洪、永间定制,法司断狱,一依律拟议。英、宪以后,巧法吏往往舍律用例,条例由此日繁。八年,以鸿胪少卿李囗 请,命刑部尚书彭韶删定问刑条例。十三年,给事中杨廉复言:“高皇帝命刘基、陶安等详定律令,百三十年来,律行既久,条例渐多。近令法司详议,革其繁琐。臣以为非深于经者,不足议律;非深于律者,不足以议例。望特选素有经术深明律意者,专理其事,以太祖立法贵简之心,革去一切近代冗杂之例,俾以例通律之穷,不以例淆律之正。”帝嘉纳之。尚书白昂会九卿定议,择条例可行者二百九十余条,与律并行,诏颁之中外。帝所任刑官,前后如何乔新、彭韶及昂与闵珪,持法皆平,会情比律,一归仁恕,天下翕然称颂。至廷杖诏狱等惨酷事,终弘治之世无闻。据《刑法志》:“弘治元年,员外郎张伦请废东厂,不报。然孝宗仁厚,厂卫无敢横,司厂者罗祥、杨鹏,奉职而已。”锦衣卫使,在弘治中亦有可称者二人,初年为朱骥(《明史》无骥传。骥为于谦之婿,因谦获谴。谦传言骥自有传,而卒无之。此亦《明史》之前后失照也。《明史稿》有《骥传》),《刑法志》谓骥持法平,诏狱下所司,独用小杖,宪宗尝命中使诘责,不为改。《史稿·骥传》,遇重狱,苟可生者,必为之解。迄明世,论典狱之使,率以骥称首。弘治三年卒官。同时又有牟斌,《刑法志》:“牟斌者,弘治中指挥也。李梦阳论张延龄兄弟不法事,下狱,斌傅轻比,得不死。”牟斌,《明史稿》与朱骥合传。后入正德朝,不容于中官,夺职死。是知废东厂非帝所能,而终帝之世,厂、卫皆循职不为恶,且历朝为中人鹰犬之锦衣卫,于弘治朝即累有贤指挥使可称,亦见“上好仁,则下好义”。经训自不易也。

弘治一朝,多用正士,然初年则首辅刘吉未退,颇受沮挠,至宦官则仅免肆恶。帝于奏请裁抑之臣,率不能用,或且罪之。其间用事者有一李广,《宦官传》:“以符箓祷祀蛊帝,因为奸弊,矫旨授传奉官,如成化间故事。四方争纳贿赂,又擅夺畿内民田,专盐利巨万。起大第,引玉泉山水绕之。给事叶绅、御史张缙等交章论劾,帝不问。十一年,广劝帝建毓秀亭于万岁山,亭成,幼公主殇。未几,清宁宫灾。日者言:‘广建亭犯岁忌。’太皇太后恚曰:‘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广惧自杀。帝疑广有异书,使使即其家索之,得赂籍以进,多文武大臣名,馈黄白米各千百石。帝惊曰:‘广食几何?乃受米如许!’左右曰:‘隐语耳,黄者金,白者银也。’帝怒,下法司究治。诸交结广者走寿宁侯张鹤龄求解,乃寝弗治。时司设监已为广请祠额祭葬,及是,以大学士刘健等言,罢给祠额,犹赐祭。”时更有守备南京太监蒋琮,以前成化间,奸民指濒江补坍沙滩,投献中官,中官收其利,而坍地赋责之民。帝立,诏:“势家悉返投献地。”民乃愬[诉]于朝。下御史姜绾等覆勘,琮胁绾右己,绾劾琮罔民利,因及其侵渔诸不法事。琮与绾互讦,累勘卒为宦者所持,其先为守备受投献之太监黄赐,并同时私垦后湖为田之太监陈祖生,并奉使两广道南京之太监郭镛,因大学士刘吉共谮绾等,至下御史十人于狱,贬为州判官,而宥各阉不问。后琮以僭侈杀人,掘伤皇陵气得罪,充孝陵净军。则帝之不能不为阉人所蛊,可考见矣。唯其时亦多贤中官,怀恩、覃吉贻自先朝;有何鼎者,更以得罪张鹤龄兄弟,为皇后所怒,竟由后使李广杖杀鼎。盖孝宗张后,不能法前代诸贤后,纵其兄弟多作过恶,请乞无度,败坏盐法,至废中盐法不行,而投献闲田,明知禁止而不能绝,张氏实蠹政之尤。此亦帝之不得贤后为助,又不能裁制外戚如祖宗时,皆仁而不断之现象也。

第八节 英宪孝三朝之学术

宣宗时始开讲学之风,公卿士庶,翕然信向,为天下是非标准,始于月川曹氏,前已言之。英宗时则有薛瑄。瑄有学行,人称为薛夫子,初为山东提学佥事。王振问杨士奇:“吾乡有可为京卿者乎?”士奇以瑄对,召为大理少卿。瑄至,士奇使谒振,瑄曰:“拜爵公朝,谢恩私室,吾不为也”(宣德中,瑄授御史,三杨当国,欲见之,谢不往。至是士奇反欲令见王振,辅臣之仰振积威久矣)。一旦会议东阁,公卿见振皆趋拜,瑄独屹立,振知为瑄,先揖之,自是衔瑄。会指挥某死,振从子山欲强娶其妾,诬指挥妻毒杀其夫,处极刑,瑄辨其冤,三却之,都御史王文承振指[旨],劾瑄故出人罪,振复讽言官奏瑄受贿,下狱论死。将行刑,振苍头忽泣于爨下,问故,曰:“闻薛夫子将刑也。”振感动,会兵部侍郎王伟亦申救,乃免。瑄系狱待决,读《易》自如。既免,景泰间以荐起,历官大理寺卿。苏州大饥,贫民掠富家粟,火其居,蹈海避罪,王文以阁臣出视,坐以叛,当死者二百余人;瑄力辨其诬。文恚曰:“此老倔强犹昔。”然卒得减死。英宗复辟,重瑄名,拜礼部右侍郎入阁。王文、于谦之狱,唯瑄力争,为减极刑一等,得弃市。瑄见石亨、曹吉祥用事,叹曰:“君子见几[机]而作,宁俟终日!”遂致仕去,在阁数月耳。告归后七年,天顺八年卒,赠尚书,谥文清。瑄学一本程朱,其修己教人,以复性为主,充养邃密,言动咸可法。尝曰:“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有《读书录》二十卷,平易简切,皆自道其所得,学者宗之。弘治中,给事中张九功请从祀文庙,诏祀于乡。已给事中杨廉请颁《读书录》于国学,俾六馆诵习,且请祠名,诏名“正学”。隆庆六年,允廷臣请从祀。

薛文清虽亦为达官,世自尊为薛夫子,其弟子及再传三传弟子,以学行名节著者甚众,皆见《儒林传》,杨廉亦见《儒林》。《明史·儒林传》皆躬行自重之贤,不似《清史·儒林》,专重考据,稍习《说文》小学,辄尊之曰儒,而其所以敦品立行者不问也。盖清之国史馆传体已如是,末流遂无以品行为意者。文清殁后百余年,卒从祀文庙。吾国昔以能从祀为人品之至高,亦悬一人格以为士大夫之标的而已。至抉此藩篱而欲为人类设新训条,至今彷徨未知所向,吾辈谈历史,只能就史实中经过者言之。

英宗朝专以讲学名而门弟子极盛者,为吴与弼。与弼,字子传,世称康斋先生。父溥,即靖难时与王艮、胡广等同居,断定胡广、解缙不能死节者。溥亦在建文时已为国子司业,永乐中复为翰林修撰。康斋门人,明代从祀文庙者乃有二人:一胡居仁,一陈献章。讲学之风,斯时极盛。君相侧席,愿见大贤,康斋以处士蒙召,创意者为石亨,后来颇受指摘。尹直《琐缀录》谓康斋跋石亨族谱,自称门下士,又为其弟所讼,或谓地方官忌康斋,募人教其弟为之。右康斋者并辨《琐缀录》之诬。但康斋之于世论,颇未能如薛夫子之一致推服,则可见矣。今读其《集》,屡言梦见孔子、朱子,纵或为结想所成,要亦无当于为学实用。虽大儒尽出其门(明儒从祀止四人,薛瑄在前,胡居仁、陈献章、王守仁三人同以万历间从祀。胡、陈皆康斋弟子),然世所景仰,对康斋不及对胡、陈,而胡尤平实可为人师法也。

居仁闻吴与弼讲学崇仁,往从之游,绝意仕进。其学以主忠信为先,以求放心为要。操而勿失莫大乎敬,因以敬名其斋。端庄凝重,对妻子如严宾。手置一册,详书得失,用自程序,鹑衣箪食,晏如也。筑室山中,四方来学者甚众,皆告之曰:“学以为己,勿求人知。”曰:“吾道相似莫如禅学,后之学者,误认存心,多流于禅。或欲屏绝思虑以求静,不知唯戒慎恐惧,自无邪思,不求静,未尝不静也。务于空虚与溺于功利者均失,其患有二:一在所见不真,一在工夫间断。”承学之士,皆佩之为笃论。居仁暗修自守,布衣终其身,人以为薛瑄之后,粹然一出于正,居仁一人而已。陈献章,字公甫,举人未第。从吴康斋讲学,尝自言:“吾年二十七,始从吴聘君学,于古圣贤之书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专求用力之方,亦卒未有得。于是舍繁求约,静坐久之,然后见吾心之体隐然呈露,日用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卸勒也。”其学浩然独得,论者谓有鸢飞鱼跃之乐,世称白沙先生。白沙实大近禅悟,胡敬斋亦言之,后皆从祀。则门弟子等盛,学说等行,出大儒之门者,终身服膺师说,服官皆有名节,不负所学。亦多有已通籍而解官受业于门者,《儒林传》中不少其人。一时学风,可见人知向道,求为正人君子者多,而英挺不欲自卑之士大夫,即不必尽及诸儒之门,亦皆思以名节自见。故阉宦贵戚,混浊于朝,趋附者固自有人;论劾蒙祸,濒死而不悔者,在当时实极盛,即被祸至死,时论以为荣,不似后来清代士大夫,以帝王之是非为是非,帝以为罪人,无人敢道其非罪。故清议二字,独存于明代,读全史当细寻之,而其根源即由学风所养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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