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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白蒁亭董女谈诗 凝翠馆兰姑设宴

话说青钿道:“我这飞鞋打个什么?姐姐告诉我。”紫芝道:“只打四个字。”青钿道:“那四个字?”紫芝道:“叫做‘银汉浮槎’。”题花笑道:“若这样说,青钿妹妹尊足倒是两位舵工了!”众人听着,忍不住笑。

青钿呆了一呆,因向众人道:“妹子说件奇事:一人饮食过于讲究,死后冥官罚他去变野狗嘴,教他不能吃好的。这人转世,在这狗嘴上真真熬得可怜。诸位姐姐,你想变了狗嘴,已是难想好东西吃了,况且又是野狗嘴,每日在那野地吃的东西,可想而知。好容易那狗才死了,这嘴来求冥官,不论罚变什么都情愿,只求免了狗嘴。冥官道:‘也罢,这世罚你变个猴儿屁股去。’小鬼道:‘禀爷爷,但凡变过狗嘴的,再变别的,那臭味最是难改;除非用些仙草搽上,方能改哩。’冥官道:‘且变了再讲。’不多时小鬼带去,果然变了一个白猴儿屁股。冥官遂命小鬼觅了一枝灵芝,在猴儿屁股上一阵乱揉,霎时就如胭脂一般。冥官道:‘他这屁股是用何物揉的?为何都变紫了?’小鬼道:‘禀爷爷,是用紫芝揉的。’”紫芝道:“他要搽点青还更好哩!”题花道:“只怕还甜哩!”

青钿道:“诸位姐姐且住住笑,妹子还有一首诗念给诸位姐姐听。一人好作诗,作的又不佳。一日,因见群花齐放,偶题诗一首道:‘到处嫣红娇又丽,那枝开了这枝闭。’写了两句,底下再作不出。忽一朋友走来道:‘我替你续上罢。’因提起笔来,写了两句道:‘此诗岂可算题花,只当区区放个屁!’”掌红珠笑道:“这两个笑话倒是极新鲜的,难为妹妹想得这样敏捷。”颜紫绡道:“这都从‘银汉浮槎’两位舵工惹出来的。”

紫芝道:“青钿妹妹大约把花鞋弄脏,所以换了小缎靴了。我就出个‘穿缎靴’,打《孟子》一句。”素辉道:“这个题面虽别致,但《孟子》何能有这凑巧句子来配他?”姜丽楼道:“可是‘足以衣帛矣’?”紫芝道:“然也。”陶秀春道:“这可谓异想天开了。”题花把青钿袖子抓两抓道:“你是穿缎靴,我是‘隔靴搔痒’,也打《孟子》一句。”掌红珠道:“这个题面更奇。”姚芷馨道:“此题难道又有好句子来配他?我真不信了。”邺芳春道:“可是‘不肤挠’?”题花道:“如何不是?”洛红蕖道:“这两个灯谜并那‘适蔡’‘决汝汉’之类,真可令人解颐。”紫芝道:“题花姐姐把扇子还我罢!”题花道:“我再出个‘照妖镜’,打《老子》一句。如打着,还你扇子。”紫芝道:“诸位姐姐莫猜,等我来。”因想一想道:“姐姐,我把你打着了。可是‘其中有精’?”彩云道:“是什么精?”紫芝接过扇子道:“大约不是芙蓉精,就是海棠怪,无非花儿朵儿作耗。”廉锦枫道:“我因玉英姐姐‘酒鬼’二字,也想了一谜,却是吃酒器具,叫做‘过山龙’,打《尔雅》一句。”阳墨香笑道:“可是‘逆流而上’?”锦枫道:“正是。”

紫芝道:“今日为何并无一个《西厢》灯谜?莫非都未看过此书么?”题花道:“正是。前者我从家乡来,偶于客店壁上看见几条《西厢》灯谜,还略略记得,待我写出请教。”丫鬟送过笔砚,登时写了几个。众人围着观看,只见写着:“厢,打《西厢》七字。亥,打《西厢》四字。花斗,打《西厢》十五字。甥馆,打《西厢》四字。连元,打《西厢》八字。秋江,打《西厢》五字。叹比干,打《西厢》八字。东西二京,打《西厢》三字。一鞭残照里,打《西厢》四字。偷香,打《孟子》三字。易子而教之,打《孟子》四字。”题花道:“其余甚多,等我慢慢想起再写。”

吕祥蓂道:“他以‘厢’字打《西厢》,倒也别致。”红珠道:“据我看来,这个‘厢’字,若论‘拆字格’,必是以目视床之意。”钟绣田道:“请教题花姐姐,那‘花斗’二字,只怕妹子打着了。我记得《赖柬》有两句:‘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儿抓住荼蘼架。’不知可是?”春辉道:“这十五字个个跳跃而出,竟是‘花斗’一副行乐图,如何不是?”苏亚兰道:“那‘一鞭残照里’可是‘马儿向西’?”众人齐声叫好。春辉道:“这‘残照’二字把‘向西’直托出来,意思又贴切,语句又天然,真是绝精好谜。我们倒要细细打几条。”燕紫琼道:“我记得‘长亭送别’有句‘眼看着衾儿枕儿’,只怕那个‘厢’字就打这句吧?”春辉道:“床上所设无非衾枕之类,以目视床,如何不是此句?姐姐真好心思。”陈淑嫒道:“他那‘亥’字,不知可是‘一时半刻’?”春辉道:“姐姐是慧心人,真猜得不错。若以此谜格局而论,却是‘会意’带‘破损’,不但独出心裁,脱了旧套,并且斩钉截铁,字字雪亮。此等灯谜,可谓掷地有声了。”施艳春道:“那‘东西二京’打的必是‘古都都’。”题花道:“这个灯谜,我猜了多时,总未猜着,不想被姐姐打着,真打得有趣。”

紫芝道:“春辉姐姐,他这‘叹比干’是何用意?”春辉道:“按《史记》:‘微子去,比干强谏。纣怒,剖比干,观其心。’以此而论,他这谜中必定有个‘心’字在内,但必须得他‘叹’字意思才切。”廖熙春道:“我才想了一句,‘你有心争似无心好’,不知可是?”春辉道:“此句很得‘叹’字虚神,并且‘争似无心好’这五个字,真是无限慷慨,可以抵得比干一篇祭文。”兰荪道:“好好一个人,怎么把心剖去倒好呢?”春辉笑道:“他若有心,只怕你我此时谈起,还未必知他名字;即或意中有个比干,也不过泛常一个古人。今日之下,其所以家喻户晓,知他为忠臣烈士,名垂千古者,皆由无心而传。所以才说他‘有心争似无心好’。此等灯谜,虽是游戏,但细细揣度,却含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之意,真是警励后人不少。”

青钿道:“他这‘偷香’二字出得别致,必定是个好的。我想这个偷字无非盗窃之意,倒还易猜;第香为无影无形之物,却令人难想,莫非内中含着嗅字意思么?”素云道:“只怕是‘窃闻之’。”春辉道:“这个‘闻’字却从闺臣姐姐所说长人国闻鼻烟套出来的,倒也有趣。”香云道:“他这‘易子而教之’,大约内中含着互相为师之意。”吕尧蓂道:“今人称师为西席,又谓之西宾,只怕还含着‘宾’字在内哩。”张凤雏道:“必是‘迭为宾主’。”春辉道:“不意这个单子竟有如此好谜,虽不如‘仕而优’‘克告于君’借用之妙,也算正面出色之笔了。”紫芝道:“他这‘秋江’二字,我打一句‘清霜净碧波’;‘甥馆’二字,打‘女孩儿家’;‘连元’二字,打‘又是一个文章魁首’。请教可有一二用得?”春辉道:“这三句个个出色。即如‘清霜净碧波’,不独工稳明亮,并将秋江神情都描写出来。至于‘甥馆’打‘女孩儿家’,都字字借得切当,毫不浮泛。最妙的‘又是一个文章魁首’,那个‘连’字真把题里的‘又’字擒得飞舞而出。这几个灯谜可与‘迭为宾主’并美了!”

掌红珠道:“他这单子,我们猜的究竟不知可是,倘或不是也说是的,将来倒弄得以讹传讹,这又何必?好在所有几个都已猜过,题花姐姐也不必再写了,还是请教那位姐姐再出几个,岂不比这个爽快?”易紫菱道:“方才红珠姐姐说将错就错,以讹传讹,妹子就用这八字打《孟子》一句。”哀萃芳道:“可是‘相率而为伪者也’?”紫菱道:“正是。”题花道:“题里、题面个个字义无一不到,真好心思。”姜丽楼道:“我出《蟾宫曲》,打个曲牌名。”董珠钿道:“以曲牌打曲牌,倒也别致。”崔小莺道:“可是《月儿弯》?”丽楼道:“正是。”题花道:“这个‘曲’字借得巧极,意思亦甚活泼。”纪沉鱼道:“我出‘走马灯’,打《礼记》一句。”玉芝道:“这有何难?无非燃灯即动之意。”蒋星辉道:“妹妹何不就打‘燃灯即动’呢?”郦锦春道:“可是‘无烛则止’?”纪沉鱼道:“正是。”薛蘅香道:“我出‘农之子恒为农’,打《孟子》一句。”宝钿道:“这个‘恒’字倒像世代以耕为业,永不改行的意思。”姜丽楼道:“必是‘耕者不变’。”众人齐声赞好。邹婉春道:“这‘耕者不变’四字最难挑动,不意天然生出‘农之子恒为农’六字,把个‘不变’扣得紧紧的。此谜可谓天生地造,再无他句可以移易了。”印巧文道:“我出‘核’字,先打《孟子》一句,后打《论语》一句。”玉芝道:“这个‘核’字有何精微奥妙,要打两部书?若按字义细细推求,核之外有果,核之内有仁。”董翠钿道:“我猜着了!可是‘果在外,仁在其中矣’?”巧文道:“正是。”锦云道:“他虽结巴,倒会打好谜,并且说得也清爽。”廉锦枫道:“我出‘鸦’字,打《孟子》两句。”小春道:“这个大约又是‘拆字格’。”田凤翾道:“若要拆开,必是‘爵一齿一’。”红珠道:“此谜作得简净。”宰银蟾道:“我出‘重庆’,打《孟子》一句。”婉如道:“《孟子》上面‘祖’字甚少,至于‘父父子子’,又是《论语》。”掌骊珠道:“必是‘父子有亲’。”题花道:“这个‘亲’字借得有趣。”

兰言道:“今日主人须早些摆席才好,我们早早吃了饭,把宝云姐姐灯看了,彼此回去也好歇息歇息。昨日足足忙了一夜,今日若再过迟,妹子先支不住了。”兰芝道:“既如此,妹子也不再拿点心,就教他们早些预备。但此时未免过早,诸位姐姐再打几个,少刻就来奉请。”谭蕙芳道:“我出‘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打个药名。”叶琼芳道:“可是‘无根水’?”蕙芳道:“妹妹打着了。”燕紫琼道:“非‘无根’二字,不能立待其涸,真是又切当,又自如。”林书香道:“我出‘辙环天下,卒老于行’。”秀英道:“必是‘尽其道而死者’。”书香点点头。颜紫绡暗暗问兰言道:“姐姐为何听了这几个灯谜,只管摇头?闻得姐姐精于风鉴,莫非有甚讲究么?”兰言道:“我看玉英、红英、蕙芳、琼芳、书香、秀英六位姐姐面上,都是带着不得善终之像。那玉英姐姐即使逃得过,也不免一生独守空房。不意这些‘黄泉’‘无根’‘生死’字面,恰恰都出在他们妯娌、姊妹、姑嫂六人之口,岂不可怪?”颜紫绡道:“你看咱妹子怎样?”兰言道:“姐姐骨格清奇,将来自然名登宝箓,位列仙班。到了那时,只要把妹子度脱苦海,也不枉同门一场。”颜紫绡道:“咱能成仙,真是梦话了!”兰言道:“少不得日后明白。”

红红道:“你们二位谈论什么?妹子出个灯谜你猜。‘疏影横斜水清浅’,打曲牌名。”掌骊珠道:“姐姐好嫣润题面。”枝兰音道:“可是《梅花塘》?”红红道:“正是。”素云道:“这七个字又是‘梅花塘’一个小照。真是如题发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宰玉蟾道:“我出‘不重伤,不禽二毛’,打古人名。”蒋月辉道:“可是斗廉?”玉蟾道:“正是。”紫芝道:“你当日在小瀛洲同那四员小将打仗,心里就存这个爱惜么?将来银蟾姐姐同史公子成了亲,有人感你当日不重伤之情,一定托他们来做伐哩。”玉蟾道:“少刻捉住你,再同你算账。”阳墨香道:“我出‘事父母几谏’,打个鸟名。”瑶芝道:“世上哪有这样孝顺鸟儿?”田凤翾道:“可是子规?”墨香道:“正是。”锦云道:‘事父母’三字把个‘子’字扣定,‘几谏’二字把个‘规’字扣定,真是又贴切,又自然,可以算得鸟名谜中独步。”米兰芬道:“我出曲牌名《刮地风》,打个物名。”井尧春道:“可是拂尘?”兰芬道:“正是。”花再芳道:“据我看来,只用‘刮风’二字,就可拂起尘来,何必多加‘地’字?这是赘笔。”春辉道:“此谜之妙,全亏‘地’字,把个‘尘’字扣得紧紧的;若无‘地’字,凡物皆可拂,岂能独指拂尘?并且还有……”

玉芝道:“够了。今日若无春辉姐姐评论,不知还听多少好谜。评论哩,也罢了,偏要添岔枝儿,甚至还牵到脚趾头上去,你说教人心里可受得?刚把脚趾头闹过,紫姑太太‘适蔡’也来了,题姑太太‘汉子’也来了,弄这刁钻古怪的,教我一个也猜不着,你还只管说闲话。”紫芝道:“妹妹莫急。我出个容易的,包你猜着。题面是曲牌名《称人心》,打个物名‘如意’,你猜。”题花道:“这谜又打物名,又打如意,倒难猜哩。”紫芝道:“呸!我又露风了。”秦小春道:“我出‘张别古寄信’,打两个曲牌名。”玉芝道:“我于曲牌原生,再打两个,那更难了。”崔小莺道:“可是《货郎儿》《一封书》?”小春道:“正是。”紫芝道:“你们二位如要下棋,可先招呼我一声。”小莺道:“告诉你做什么?”紫芝道:“我好打扫去。”闺臣道:“我出‘老莱子戏彩’,打两个曲牌名。”秀英道:“可是《孝顺儿》《舞霓裳》?”

只见丫鬟禀道:“酒已齐备。”毕全贞道:“今日也算鏖战了。此时既要上席,我出‘鸣金’,打《孟子》三字。”言锦心道:“可是姐姐贵本家?”全贞点点头,众人不解。周庆覃笑道:“我晓得了,必是‘使毕战’。”全贞笑道:“正是。”春辉道:“此谜不但‘毕’字借得切当,就是‘使’字也有神情。”兰芝道:“今日之聚,可谓极盛了。我出‘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打曲牌名。”众人听了,都不做声。绿云道:“他们诸位姐姐过谦,都不肯猜,我却打着了,是《集贤宾》。这才叫做对景挂画哩!”

众人起身,都到外面散步净手。兰芝让至凝翠馆,仍旧撤了十三席,摆了十二席,照昨日次序,团团坐定。兰芝只得遵照旧例,把敬酒上菜一切繁文也都蠲了。酒过数巡,大家又把昨日诗稿拿出,彼此传观,七言八语,议论纷纷。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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