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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囗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

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此,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门查看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

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

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个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游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

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囗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请名士赠答。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侄。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来,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沉着,绝不曾有甚么建白,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

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学业,近来造就何如?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

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耽迟着。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日,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事上作别,说道:“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兄弟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弟兄上岸闲步,只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

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

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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