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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张孝基陈留认舅(1)

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

世人切莫闲游荡,游荡从来误少年。

尝闻得老郎们传说,当初有个贵人,官拜尚书,家财万贯,生得有五个儿子。只教长子读书,以下四子农工商贾,各执一艺。那四子心下不悦,却不知甚么缘故。央人问老尚书:“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习儒?况且农工商贾劳苦营生,非上人之所为。府上富贵安享有余,何故舍逸就劳,弃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习惯。”老尚书呵呵大笑,叠着两指,说出一篇长话来,道是:

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

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向金阶跑?

郎不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

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

算来事事不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

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

农工商贾虽然贱,各务营生不辞倦。

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健。

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花与菜花。

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

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戴。

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

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

暖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

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论。为何的?多有富贵子弟,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恋酒迷花,无所不至。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贪却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

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个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庄房屋舍,几十余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省俭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紧挂在身边,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盘,几本账簿。身子恰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

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余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过迁,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性质聪明,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悭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学。谁知过老本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见了书本就如冤家,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赌钱。蹴踘打弹,卖弄风流,放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使棒抡枪心窍痒。自古道:“物以类聚”。过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归。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由得知。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像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的,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恣意无藉,家中毫不知觉。

常言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复过善。过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厮日日送饭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必是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问道:“小官人日日不在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狲,便道:“呀!小官人无一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是实话,更不再问。到晚间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何不在学里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善一来是爱子,二来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不题起。正是:

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仍旧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即教人到学里去问,看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家中有事,好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复了过善。过善大怒道:“这畜生元来恁地!”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得淑女在旁解劝。捱到晚间,过迁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才骂得一句: “畜生!你在外胡为,瞒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付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儿则个!”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又信以为实。当下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

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卖与过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二千余金,已去其大半。元来过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淑女听得,急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 “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善道:“不错,不错!元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花费。”即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搁过一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一边,扯住了棒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还有个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匙钥在裈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被人耻笑!不如早死,倒得干净。”又要来打。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这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倒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纪幼小,被人诱引,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以为然。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中,不敢出门。

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也是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性俭朴,诸事减省,草草而已。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盛,真个日日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甚是欢喜。过了几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闪出去,寻着旧日这班子弟,到各处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都把来弄得罄尽。不一日,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过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槌,便抢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女魂不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妇没不多几件东西,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自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欲要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后,过迁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常言道:“偷食猫儿性不改。”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住。

过了月余,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知,又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了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不想回家。方氏察听得实,恐怕在外学出些不好事来,只得告知过善。过善大惊道:“我只道这畜生还躲在房里,元来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这畜生初出去时,何不就说。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女姑嫂二人,反替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场。一连在外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也不上紧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而为之,若是得利均分,倒也和其光而同其尘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钱,心中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田产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把那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胆,如此花费,能消几时?再过一二年,连我身子也是别人的了。”问道:“如今这畜生在那里?”其人道:“见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下老王三家,他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他后门。内有茅亭三间,此乃令郎安顿之所。”过善得了下落,唤了五六个家人跟随,一径出东门,到三里桥,分付众人在桥下伺候:“莫要惊走了那畜生。待我唤你们时,便一齐上前。”也是这日合当有事,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过迁回头一看,元来是父亲,吓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地下拾起一块大石块,口里恨着一声,照过迁顶门擘将去。咶喇一声响,只道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

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间已少败家精。

这一响,只道打碎天灵盖了。不想过迁后生眼快,见父亲来得凶恶,刚打下时,就旁边一闪。那石块恰恰中在侧边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乱滚下来。过迁望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过善冲倒。过善爬起身来,一头赶,一头喊道:“杀爹的逆贼走了!快些拿住!”众家人听得家长声唤,都走拢来看时,过迁已自去得好远。过善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赶,赶着的有赏。众人领命,分头追赶小官人。过善独自个气忿忿地坐在桥上。约有两个时辰,不见回报。天色将晚,只得忍着气,一步步捱到家里。淑女见父亲余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问其缘故。过善细细告说如此如此。淑女含泪劝道:“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八女,只有这点骨血。总虽不肖,但可教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复宗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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