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清宫内,萧氏斜斜倚在琢蕊缠枝嵌玛瑙的楠木小榻上小憩,一双眼睛随意眯着。容颜姣好的脸颊上泌出了涔涔的汗渍,脸庞边的几缕青丝混合着颗颗小珍珠般的汗水腻在她的脸上,脂光水腻的容颜被细细浸湿。眼睛分明是阖上,可朱唇细微的抿了抿,欲启有止的样子让底下候着的奴婢们捏了一把汗。
紫容是贴身伺候的家生丫头,灵巧敏慧,最知萧氏心思,做事儿也体贴细腻。紫容一扬脸,示意那边儿的小宫婢去绞一把热帕子来,在萧氏的面容上轻轻的带过帕子擦拭起来,将妆容上滑腻的脂粉也一并抹去,露出精致的一张小脸来,粉腮娇若碧桃。
萧氏正值二十出头的妙龄,不算端雅行嘉,偏生有人怜爱那几分娇娆妍媚和一副音如黄莺啼啭的好嗓子,萧氏自个儿又懂得把握机遇,制造一些巧合与不经意间发现的罪证。不干系那枕边风,君王本就不是什么道人高僧,如何能指望得了一个自小生活在宫闱诡计、尔虞我诈的深宫里的君王对一个妃子深信不疑?这一来二去的,回数多了,自然也就对长舒宫贵妃苏氏起了疑心,只要这帝王动了略微一分一毫的心思,萧氏也假借他人之手,清清楚楚地“寻”出些罪证来。再滋生些大小的事端,风水轮流转,这便将苏氏的地位碾下去了。
鸦睫轻颤几下,一个盹儿的功夫萧氏方悠悠醒转,唤来香茶,含漱一口暖暖的茶水,由婢女捧着倾吐在小罐子里,再以丝绢轻轻拭去唇角的茶渍,用罢了。紫容上前细禀刘公公在长舒宫之事,自然那刘公公是一字不漏悉数将话语传给了萧氏的心腹丫头,在里头添一点儿苏氏不讨好的话儿是必不可少的。“娘娘,小刘子就是这么说的,苏氏非让您亲自摆驾过去,还粗言恶语腌臜相对,说您一定步她后尘,嘴里头不干不净的一句好话都没有,十足乡野村妇的做派。”
萧氏缓缓一抬那双如画眉眼,“论起苏氏的性子,谁能比本宫更了解她。小刘子说的你还当真了?尽是会添油加醋,苏氏要本宫去长舒宫走一遭倒是真的。至于粗言恶语么,她的嘴里还真蹦跶不出什么脏字儿来。”
从软榻上起身来,端坐在菱花铜镜前,紫容轻蘸笔管,细细与萧氏描黛,“那娘娘的意思是?”拖长了询问的尾音,眉梢不经意的一挑。
萧氏一声叹息,默然穿过幽幽的殿堂,也没有直白回答紫容:“这小刘子是想把本宫当枪使啊。毕竟是个没根儿的东西,他怕是忘了自个儿还在苏氏手底下做过粗使呢,一点不念旧恩。这回在长舒宫受了苏氏的话,想要本宫替他出了这口怨气。”她怕是忘了,自己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如今小刘子在她自己手底下做事,有其仆必有其主。
笔尖在萧氏的眉梢轻轻描摹着细柳形黛色,须臾画毕,紫容收了笔管,自黄花梨的三层妆奁里取了梳子来,一点点朝着萧氏柔软的乌色发丝篦去:“奴婢受教了,娘娘知道,奴婢绝无二心的。”
“本宫不信你信谁啊?紫容,会做事儿不够,你啊,得长长心,苏氏可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话里的语气有些加重,颇有想要教她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意味。
紫容一抿薄唇,阳光从纱帘透射进来映衬着唇间凉薄的颜色,给素净的衣裳也添了一层霜灰清茫。她淡淡道:“是。那……小刘子……”话儿展了一半,羽睫一抬,瞥向铜镜里的美人。纤细白皙的玲珑手指在匣子探出芍药簪花几朵,仔细着落于鬓上。
萧氏柔声道:“明日册封,册封前宫里不宜死人,本宫就手软一回,剜去眼睛,割掉舌头,再将他发落去苏氏那儿,也就是了。”那样温柔体贴的迷醉语态,仿若一根白皙纤长的羽毛随着春风轻轻拂过人的耳朵,又像是贴心的要为即将出门在外的稚气孩童披上一件暖融融的红毛小棉袄。她压低的音儿呢喃,“想来苏氏会满意本宫的大礼。”
紫容做贯了这些染血的差事,聆言,眉也不皱,应和了一声,便打了盆水接着伺候梳妆去了。
秋,主肃杀,悲寂寥。
夜晚的长舒宫,冷冷西风穿堂而过,宁静凄冷得不像个寻常的楼阁宫宇,只见檐牙重重叠叠犹如远山重峦,高耸的屋脊也现出冰凉,沾染了森冷寒戚的气息。长舒更不复彼时流光华漫、夜夜笙箫,讽刺的是门外几盏大红灯笼,鲜艳得昭示着即将迎来的宫中大喜。有人在前头提着灯,踏过地上的明月光,后有来人披着一身深青莲质撒落梨花的金丝斗篷,套在藕色轻履里的纤足轻踮,明媚璀璨的大红牡丹缠嵌赤金绣纹的长长裙摆拖曳在地上,由着月华任意倾泻,将澄澈如水的皎皎洁白灌满整个院落,浸湿了斑驳的被烙在青砖地面上的簌簌竹叶阴影。静谧中传来一阵小虫啃噬什么东西的声音,细而绵密,刺在耳朵里生疼,像是催促着来人即刻回去,不要在这是非之地多留。遥看院落便叫人拧了眉头,内里还不知如何萧条诡谲。
“娘娘,您若是有些不舒服了,知会一声,奴婢送您回宫,左右苏氏一介罪妃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奴婢会处理好这边儿的。”紫容的声音清朗而脆明,在这样的茫然黑夜里平添了一分安心。
萧氏勉强撑着沉重的身子,柔夷搁置在耳畔,捂得紧了,才让步履轻快起来。她的嘴角勾勒了笑纹:“册封之前,我萧晗瑟是一定要见她最后一面的。况且,长舒宫不是当年宫中最鼎盛的地儿么,本宫也好久没来瞧瞧了。”
紫容声音一沉:“正殿就在前边儿了,可要叫苏氏来见驾?”
萧氏将手一摆,凝住了笑意。“她如今都这副田地了,还会搭理本宫凤驾亲至的威仪。再者,便是拿着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没那为了保命的心思出来。”抬首去瞧长舒的匾额,微微发滞,又轻笑一番。月光在脸上勾勒出清明的轮廓,肌肤如脂如玉,一副好皮囊透着柔和莹然的光。
得了吩咐,紫容上前推开红木雕花门,便径直入内,明晃晃的烛火跳跃在石榴红的烛台上,穿堂风潇然一过,有些摇摇欲坠。紫容素手寻了旁边儿的剪子来,左手一揽,小心护着那盏明灭不定烛火,抄起剪子朝灯芯里头剪去焦黑如炭的短小一截蜷曲灯芯。捧过烛台置在陈旧的小方桌上,款步后退朝着萧氏而来。
萧氏随引迈过门槛,翩跹而行,指尖轻抚凤仙花浸染过的薄甲丹蔻,顺着圆润的弧度形状打着圈儿摩挲着。似乎思及了什么,乌珠一转,尾指上掐丝嵌蓝宝的蔷薇镂空护甲一勾,擎出袖口小方绢,捂着鼻子。空气里弥漫了腐败的味道,浸满了恶心,虽有檀香悄然遮掩,挡不住如腐鱼烂蟹的杂臭之味。她认识这股难忘的味道,并不陌生,还是当年,她亲自下的手,将整整一瓶无色无味的药液倾洒在苏氏的枕巾上。就在苏氏诊出,面颊有大块红斑,通体不详之时,还是她遣人将枕巾换了新的,又让紫容处理了那替换枕巾的小奴,将罪证销毁得一干二净。
萧氏那一双手,还是白皙透亮、精致而掌心纹路分明的娇嫩玉手,似乎从未沾染过献血、背负过性命。
她应该是干净的——不过就是撒了小小一瓶药液在苏氏的枕巾上。
主仆二人未发一语,然而紫容的水眸打探着室内,忽而注意到一个朦胧而熟悉的影子在远处的木制躺椅上逐渐清晰起来——混身缟素,穿得洁白素净,眼眶空洞无神,像一个被人掏空了心思的木偶,没有人碰到她,就一点儿生气全无,更像个从不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的飘零鬼魂。她一直在这个位置躺靠着,甚至懒怠去挪一挪身子,来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脸上的红斑,让她失去了我见犹怜的容颜,怎样的凄楚娇婉的绰约姿态放置在她的身上,在外者看来,也像得不到荣华权势、一个弃妇的惺惺作态。
“你来了。”她动了动苍白的唇瓣,面无表情,在星星烛火幽微的照耀下,脸庞上才添了几分难得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