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里的夏天似乎要凉爽得多。这一天中午汤人楚刚刚吃罢午饭，电话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刚拿起话筒，沐英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此时汤人楚才恍然明白暑假已经到了，沐英一定是来到了工地。果然不错，沐英昨晚才到，在火车上站了一路，累得睡了整整一个上午，吃完午饭就迫不及待地给汤人楚挂电话，邀请他到他们工地上初次见面的池塘边小聚。横竖没事，汤人楚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把工作简单地给总工申家政交代了一下就出了段部。
汤人楚顺着依稀记得的小路来到池塘的时候，沐英已经在塘边等候了。浓密的树影下，沐英俏丽的身影正在凝视着幽暗碧绿的水影出神，阳光透过树冠，斑驳细小地光亮轻轻落在她淡黄色的连衣裙上，就像是裙子上绽开了一朵朵稀疏的小白花，不是很醒目，但是很妥帖。她脚下一簇簇青翠的小草精致地分布着，像是一个说不出来的图案，图案上点缀着几朵单层花瓣的白色小花，就像沐英身上的光点，不同的是草中白花的花蕊是鲜红色的。他悄悄来到沐英身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沐英竟吓得激灵灵一个冷战，惊恐地回过头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汤人楚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个无所顾忌的沐大小姐今天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惊悸不安起来。于是笑笑问道：“几个月不见，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你在想什么？”沐英似乎有意调整了一下情绪，幽幽地说：“我在想着一个故事，你看到脚下的小白花了吗？”“看到了，怎么，它们还有故事吗？”“当然，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沐英吗？”“具体不知道，我只是觉着奇怪，这和这些白花有什么关系？”“奇怪什么？因为和我的先祖明朝的开国功臣沐英同名？”沐英自豪地问。“是啊，沐英既然是你的先祖，那你为什么还叫这个名字？你不怕犯忌吗？老辈人对先人的名讳是很讲究的。”“那倒不假，起初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是沐婉卿，可我不喜欢，我本不想做个淑女。我还是喜欢我的先祖，我喜欢他那种叱咤风云、从容大度、审时度势的风格。他老人家自是男人，我小老人家自是女人，所以并不犯他老人家的名讳。”沐英说完脸看树梢，莞尔一笑。汤人楚明知沐英是在强词夺理，却也无可辩驳，只好随她去。“是啊，提起你的先祖沐英，我也是佩服得很。据史书记载，沐英本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螟蛉义子，后随朱元璋灭元兴明，战无不胜，屡建功勋。洪武十四年，太祖诏命付友德率大军征讨元朝在云南的残余，沐英作为右副将军出征，他屡献奇计，冲锋陷阵，大破元兵，立下奇功，是攻取云南的第一功臣。太祖皇帝为奖其军功，特留他世代永镇云南。后来燕王废建文称帝，是为明成祖。成祖其人阴险诡诈、心狠毒辣更是胜过乃父，虽是建立了丰功伟业，但后人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我当然也是如此。沐英子沐晟秉承乃父之智，并不参与皇家内讧，得在云南继续称王。后沐晟随成国公朱能征夷，多有战功，被成祖封为黔国公，于是沐家在云南扎根。想不到你竟是沐英的后人，但不知这里的小白花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想不到你对这段历史还有研究，一个理科生真是难得。既然你知道沐英，李文忠这个人你也一定晓得。”“研究谈不上，只是有些兴趣而已。李文忠和沐英是同一代人，是太祖的外甥，按辈分两个人应该算是表兄弟。李文忠犹得朱元璋的喜爱，因其父母双亡，初由元璋赐姓朱，明建国后恢复其李姓。在推翻元朝统治的征伐中李文忠东征西讨，战功卓著，被封为曹国公。两人相较，我还是更欣赏李文忠，他虽为皇帝至亲，但从不骄横跋扈，恰恰是一个谦谦君子。”“没错，后来呢？”“李文忠本是太祖的外甥，为人又很知进退，所以他是太祖朝未受迫害的为数不多的几位功臣之一，得以寿终正寝。过世后其子李景隆袭封，仍为曹国公。建文称帝后，燕王朱棣不服造反。建文帝以宿将耿炳文为大将军率军北征，为朱棣所败。李景隆继为大将军，继续征讨，后兵败正定。虽遭御史叶希贤弹劾，终因建文念及功臣之后，得免误军死罪。后燕王立国，被成祖封为太师。不到两年，又被按察使陈璞诬劾谋反，被成祖夺职，不知所终。”“果然是如数家珍。李景隆获罪后，举家北迁，为躲避进一步的迫害，便躲进了深山，从此不问世事。事有凑巧，你们单位修这条铁路，处机关就设在这个李家湾。其实，这里本不叫这个名字，只因李景隆举家到达这里后，才改叫李家湾。我父亲也是在和当地老人闲聊时，无意中才得知这里就是李景隆避难的所在。”汤人楚听后一惊，他想不到堂堂的明朝太师竟然会选择这么个人烟荒芜的地方作为世代延续的居所。“因为沐家和李家的祖上是几代的交情，所以我父亲也就格外上心，把那段历史详细地说给我听，当时我就更是感念我的先祖，同时也为李景隆的遭遇鸣不平。好在当地的百姓还一直怀念着这位当时劝勉农桑、勤于教化的昔日太师，还为他立下祠堂，以供后人瞻仰。”“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去年，一个很大的祠堂需要拆迁，李家湾的人死活不愿意，当地政府做了很多工作才勉强答应。我记得祠堂正门有一副对联是这样的：‘塞北浴盛景普庆长安，古驿乘兴隆遍歌永泰’。原来是给他老人家修建的。想必他一定为当地做了不少好事，所以人们才立祠纪念，人生天地间，果能如此夫复何言？”“行了，老夫子，别感慨了。一个大男人来到世上就应该做一番事业，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想想这副对联的中间一字是什么？”汤人楚豁然猛醒：“不正是景隆二字吗？沐英，还是你聪明，不愧是沐家的传人，一听就知道其中的端倪。想来这里还是一个古驿站呢，要不怎么说古驿乘兴隆呢？”“你看这个池塘的北面那块平地，原来就是李家大院，“文革”期间被小将们夷为了荒地。”汤人楚顺沐英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果然是一片荒芜，心想这么大一块地方当年一定是一处很大的宅院。“李景隆膝下只有一子，成年后娶当地一位姑娘成婚，婚后生有一子一女。李景隆为此女取名明珠，这小女孩生来便聪颖过人。及至年过二八，明珠小姐不但文采出众、态度娴淑，体态相貌更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李景隆当真把她当做宝贝一样。明珠的品貌，不但使得附近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把她奉若仙女下凡，就是山中的一个蛇精也动了凡念。一天，明珠和嫂嫂正在池塘边闲聊打趣，蛇精忍耐不住，化作一个俊伟男子从一旁经过，嫂嫂取笑小姑：‘以后呀，就给你找这样一位郎君如何？’说罢眼睛向若无其事的蛇精望去，明珠顺势一看，只羞得玉面通红，手按衣角，默不做声。蛇精看在眼中，惊喜之下倏然而去。当夜蛇精以张玉为名潜入小姐房中，明珠毕竟是情窦初开，怎经得住意中人的情意款款，二人遂行了夫妻之事。常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久这事就被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李景隆当然也不会充耳不闻，可终究是人神之间的情孽，他老人家也无可奈何。”汤人楚听得入神，沐英也是心入其境，眼波柔媚面现潮红，她幽幽的接着说：“唉！只是世间好事多舛，难遂人愿。此事早被天公知道，就在一个夜晚，二人正在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之际，突然雷声大作，刺眼的电闪划破漆黑的夜空，在窗外撗劈竖削，惊心动魄。张玉自然知道自己已是大难临头，不得不向明珠道出了实情，此时的明珠已经是义无反顾，但怎奈上天之怒岂是人力所能扭转？二人只能是依依不舍相拥而泣。天公像是不耐烦了，电闪更急更亮，霹雷更响更促。张玉见自己性命已是危在旦夕，只好和小姐依依惜别，化作一道白光破后窗飞身而去。明珠不顾雷烈雨骤，破门而出，循着那道亮光的方向疯狂的追去。当他追到塘边的时候，只见一团雪白的电光在池塘的水面上爆裂开来，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之后便一切归于宁静。明珠木然地在塘边坐到天亮，只见水面上泛着一层淡淡的血色，明珠知道她的情郎已经让天公夺走了性命。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捋顺淋湿的长发，站起疲惫的身躯，挪动酥软的双腿，缓缓向池塘走去……
等到人们找到这里的时候，明珠的身体已经浮出了水面，人们把她打捞上来，放到池塘的岸边。奇怪的是，明珠身上的水滴都变成了红色，红色的水滴深入塘边的泥土里，瞬间长出了绿芽，绿芽上绽开了无数白色的小花，花蕊殷红，就像花中渗出了鲜血。人们见状十分惊异，几个年长的老者认为是张玉、明珠的魂魄托化，于是他们给这花起了名字，叫做玉含朱。从此，玉含朱年年春暖开放直至深秋，长此以往，从未间断。”沐英讲完已是音调哽咽，珠泪涟涟。汤人楚也觉得这个故事过于凄楚，不由得默默地望着这些小花发呆。直到天光暗淡下来，二人才缓缓站起，默默无语的走向回头路。“师兄，你说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沐英殷切地望着心思凝重的汤人楚问道。“当然没有，这只是个传说，但是这其中却凝聚着许多的寄托和人们善良的愿望。”“是啊，我的父亲也视我是他掌上的明珠，对了，师兄，只不知你属什么的？”汤人楚心下一惊，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位师妹摆这场龙门阵的用意，她要的是让我自己说出自己的属相，可他却是不愿做那条蛇，于是淡淡地说：“我是属鼠的。”沐英一阵失望之后，很快又眼前一亮，笑着打趣说：“差不多，蛇鼠本来就是一窝嘛！”汤人楚明知故问：“什么差不多？今天又是哭又是笑的，真是女人的脸天上的云，莫名其妙！我该回去了，回去晚了那帮家伙又该取笑我了。”说完和沐英道了别，回到了段部。
又是一个夏天，全处的任务基本上完成，比预计的工期提前了整整半年，这样的成绩在全局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为此，沐指挥长得到了局党委的通报表彰，并提升为副局长。由于汤人楚的出色表现，局党委很快作出决定，汤人楚接替沐尔冠的位置，任本处处长，这样全局历史上最年轻的、二十五岁即任处长的大学生产生了。
六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国家的改革大业正在进行，各个行业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发展。城市的高楼正拔地而起，连接城市与城市、城市与农村的公路、铁路正在大干快上，工厂里是沸腾的马达声，学校里是朗朗的读书声，农村里分产到户的农民们精心地伺候着自己的土地，从商的人们脚步匆匆地奔波着自己的生意……
清明细雨纷纷不错，断魂的事情却已经被人们扔给了过去。
梨花洁白如雪，桃花娇艳含羞。鲜嫩的绿芽探出根根柔软的枝条，伴着盛开的花朵，共同营造着春天的盎然。披着彩衣的鸟儿精神抖擞地穿梭在花团锦簇的果树之间，鸣唱着春天的娇媚与广阔。这片果林是汤人楚儿时的伴侣，曾伴他走过十几个艰难的春秋，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对它念念不忘。毕业后的第一次探家，与家人团聚后的第一个探视对象当然也就属于这片果林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片果林还要造就他终生的姻缘。
正当他忘我地欣赏果园春色的时候，中间小路上疾步走过来一位穿着淡雅的姑娘，他透过花的间隙仔细打量，不禁呆住了：姑娘正是他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杨淑岚，初中班级的校花。初中毕业后杨淑岚直接考入了中专，如今应该是早已参加了工作，而汤人楚进了高中，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在此期间，两个人天各一方，并没有相互之间的任何消息。如今的意外相逢，还是这样一个胜似仙境的环境之下，对于初中时就对杨淑岚有好感的汤人楚来说，这无异于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怂恿，让他鼓足勇气一吐衷肠。
老同学的邂逅，谁都会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那种喜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得清楚的。随着年龄的增大，杨淑岚也更加成熟了，幽闲的情态、姑娘家特有的骄矜、比小姑娘时代更加娇艳的脸傍以及脸上荡漾着的略显妩媚的笑容，无不唤起汤人楚对往事的追忆。也许是相形见绌，杨淑岚的艳丽，使得旁边的桃花也借着清风的吹拂，扭捏地把脸扭向了一边。原来，杨淑岚中专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县一中教书，虽然工作已有二三个年头，而如今仍是待字闺中，心无所属。汤人楚明了了这些，便毫不犹豫地袒露了爱慕的心迹。杨淑岚也是心意款款，略有一丝羞涩地答应处处看。
也许是因为曾经同学的关系，两个人的关系骤然升温，只几天工夫，恋爱关系便确定了下来。
休假没有结束，李云海突然打来电话，说是钢厂马上就要扩建专用线，月内就要组织招标。汤人楚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消息，于是当天就告别了家人，告别了情意绵绵的恋人，急急火火地踏上了归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