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年关迫近,趁着近几天天气不错,汤人楚和刘仲秋商量着准备过年的事情。公务员小李把家属的丧事办完也回队了,只是心情仍很糟糕,这么大的事两个队主管也不好说得多了,毕竟是少年丧妻,放谁头上谁也是非常难过。“小李呀,你把申工、胡队副、邓会计、胡劲、金月叫过来。”汤人楚对正在给他们倒水的小李说。小李走了不大一会,几个人就先后到齐了。“这样,我刚才跟书记商量过了,”汤人楚开门见山,“眼看就要过年了,我们这连家属算上一共有二十来号人,春节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节日,咱们都是远离家乡,年一定要过得有模有样。我分派一下:邓会计带着小李、胡劲去县城,一是把弟兄们要往家寄的钱收集一下,一块给寄喽;二是把过年吃的、用的采办一下,诸如鸡鱼肉蛋、烟花爆竹、灯笼对联什么的。金月,你是万能胶,三村五店的你熟悉,花生瓜子这些农产品你负责,顺便给相邻村队的头头脑脑拜个年,包几个红包,给那几家贫困户送过去。申工和老胡就在家里把所有在家的召集一下收拾收拾卫生。我和书记到段、处两级机关走动走动。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刘书记笑笑:“就这样吧,只是有一点你落了,段长、处指挥长的礼可得单独准备。”汤人楚有些不明所以,“怎么?还用这些?”刘书记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几个分头去吧,邓会计你什么时候去等我们通知。”等几个人出了门,刘书记继续说:“队长,你工作时间短,可能不太适应,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还记得那次庆功会吧,白主任的话里是有话的,你可能没在意。咱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个人之间如此,单位之间也是如此。沐指挥帮我们的忙可不能白帮,段长呢,虽然开始不同意,可毕竟人家没有给我们出难题,其实这也就算是帮了忙,就是白主任那儿,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我们要答谢他们,并且这个礼也不能太轻,否则人家会说我们不会办事,在今后会给我们难堪,事情也会难办。”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情练达吧,这时的汤人楚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眼前的刘书记并不是像白主任说的那样,而是一个面面俱到的人。“好,那就让邓会计一块带回来,然后我们俩一块贡上去。”汤人楚很爽快地说。刘书记很赞许这位年纪轻轻的队长一点便透,不固执也没有那么多的学究气。“沐指挥长四瓶茅台、两条中华,白主任、李段长减半,如何?”汤人楚这是平生第一次送礼,并且这个礼在他的心目中可算是不小,就连刘书记也是一竖拇指,“行,够气魄。”“还不都是你惹的祸,好家伙,这是我四个月的工资!”汤人楚表面是一句玩笑,可心里却是心疼得很,这都是职工们的血汗啊!
礼似乎确实是有些重,李段长和白主任在受礼的瞬间那一丝的不安汤人楚明显地感觉到了,可刘仲秋却认为这才是恰到好处。“就要让他们这样,就要让他们感觉到有点受之有愧,否则就等于白送。”路上他对汤人楚说,话里多少有些得意,汤人楚也似乎完成了一项任务,心下也不免有点释然。
沐指挥长家是租用的一处民房,大门上已经挂上了两个红色的大灯笼,大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大门开着,两个人走进去,院落不大但很洁净。正房三间,是一明两暗的结构,正屋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透出窗外,人影晃动;西屋灯光亮着,却是阒无人声。门框上对联已经上岗,上联是“岁寒风清携暖意”,下联是“春和景明挽苍生”,横批是“虎啸鹰扬”。两个人被春联中的柔情与气势所震慑,不约而同地默立片刻,刘书记才举手敲门。屋里笑语戛然而止,随着欢快的脚步声响,门“吱吜”一声开了,开门的竟是沐英。
“是你们哪,请进。”沐英很大方地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即对有些意外的汤人楚说:“汤师哥,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汤人楚笑笑说:“应该是巧合吧,其实我也应该想到你该回来了,寒假到了嘛!”这时沐指挥和一个四十岁开外的女人迎了出来,想必那女人就是指挥长夫人了。两个人把礼物献上,进了里屋,落座。沐英给客人倒了茶,继续和母亲说话去了。
沐指挥客气地说:“过年了,来看看领导无可厚非,带东西来就有点过了,以后不许这样。”“应该的。”刘书记谦逊地笑,“指挥长力排众议支持了我们,那岂是一点东西所能表达得了的。”“言重了,这是你们自己的努力嘛,我只是敲了一下边鼓。”“响鼓还要重锤敲啊,当然我这面鼓已经老得差不多了,还是我们的队长年轻有知识,见识好,有魄力,指挥长还得多栽培呀。”汤人楚确实不太习惯这种寒暄,坐在那像是有跳蚤在咬屁股,很不自然,只是笑了笑。“是啊,小汤在处机关影响挺大,喝彩声不断呐,要努力,坚持到底。”“指挥长放心,我们会总结经验、接受教训,把试点做成模范点。”汤人楚借机表了态。
领导家不能久留,两个人说了几句过年的话,告辞出门。沐英替父亲把客人送出大门。“师哥,明天我去找你,不见不散啊。”然后说声“慢走”回了院子。
金色的太阳映着瑞雪的银光,照亮了兴高采烈的四合院。队部里一片忙碌,男人们在挂灯笼贴对联粘年画,女人们在洗菜烧火切肉和面杀鸡准备年夜饭。汤人楚和刘仲秋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几个人布置会议室,准备晚间的茶话会。突然,汽车的引擎声打破了喧哗,一辆中吉普冲进了院子,汤人楚马上想到一定是那个师妹到了。果然车门一开沐英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好热闹啊,今天我在这过了!”随着车门嘭的一声关闭,人也就闪进了会议室。沐英看到这景象,劈头便问:“师哥,是不是有人结婚哪?”汤人楚迎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是啊,你不知道吗?对了,昨天忘告诉你了,我把新娘子接过来了,趁热闹办!”显然女孩子有点发蒙,眼睛瞪了好一会,才喏喏地说:“不会是你吧,如果你在说自己,那就一定是在骗我,打死我都不信,你又不是变戏法的。”虽如此说,那眼睛分明是在不眨一眨地盯着师哥看,生怕是一个盯不住就会飞走似的。“沐英,别听他瞎说,过年了说笑话呢!”刘仲秋过来笑呵呵地解围。沐英的脸这时才不自觉地敷满了红晕,尴尬地翘了一下嘴角。“臭师哥,竟耍我。过来,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几个人跟着沐英出屋,走到吉普旁边,沐英打开车门,几个人看见了一个挺大的纸箱,纸箱上赫然写着彩色电视机的字样,大家惊异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沐英。“哎,你们怎么愣着呀,搬下来吧。”汤人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犹疑地问:“给我们的,哪来的?”“先搬进屋再说,又不是偷来的!”听了沐英的话,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电视机搬进会议室。听说有电视了,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屋看热闹,不认识沐英的人一个劲地夸:这是哪来的漂亮姑娘,怎么会知道我们没彩电看?这下好了,能看带色的春节晚会了!
“我还正愁这个茶话会怎么开呢,你可真是雪中送炭哪。从哪儿弄来的?”大家都走了之后汤人楚问沐英。“县政府的慰问品。”沐英若无其事地说:“就送了一台,放我家了,趁我爸妈不在就偷出来了,车里还有好酒、好烟呢,能装的我都给装过来了,没准你们送的那点东西也在里边呢。这下子还本付息,够你们糟蹋一阵的了,让人们卸下来吧。”“嗬,还没嫁过来呢,就开始挖墙脚了?”刘书记难得开一次玩笑,这一开竟往软肋戳,弄得挺开通的姑娘直跺脚:“狗咬吕洞宾,知道这样,扔了也不给你们!”涨红着脸出了屋,把车上的烟酒一件件拿出来,交给送出屋的人,发动车子一溜烟出了队部。
这么一打扮,队部的小院像是换了模样,喜庆气氛一下子浓了起来。几挂鞭乒乒乓乓地一拉,二踢脚嘣乓地一放,过年的味道立刻就充满了十分。
太阳刚悬上西山,家属们就唧唧喳喳地忙活开了。人们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十几个女人的戏可就唱翻了天,她们的笑声、戏谑声混合着叮叮当当的剁馅声压过了男人们打牌的争执声,甚至把屋顶的积雪都要震下几块来。
当漆黑的夜空挂满星斗的时候,齐明的灯光映着洁白的积雪,立刻把小院内照耀地如同白昼一般。人们欢笑着把整鸡、整鱼端上饭桌,这叫吉(鸡)利有余(鱼)。花花绿绿的凉菜、炒菜衬着鸡鱼摆满了一桌,人们嘻嘻哈哈地走进饭堂,互相谦让着纷纷落座。红酒、白酒斟满酒杯,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正襟危坐的汤人楚。汤人楚端着酒杯站起来,笑容满面:“各位兄弟姐妹们,一年到头了,咱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一起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过春节,很有纪念意义。其实我们既然走到了一起,就是亲兄弟、亲姐妹,我们不但现在是个大家庭,我们永远是个大家庭。来!亲人们,把酒杯举起来,为了我们这个红火的大家庭,干杯!”人们欢呼一声,酒杯纷纷见底。接着,刘书记、申工各提议一杯,真正的酒宴开始了。汤人楚倒满酒,站起来走到申工跟前:“申工,你年纪最大,是我们的老大哥,我先敬你,这两个多月辛苦了。”说罢一饮而尽。申工感慨地摇摇头:“是啊,以后的天可真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撑了。”说罢口到杯干。然后汤人楚又单独敬了他的搭档刘书记,刘书记更是万千的慨叹:“人楚啊,你可把我坑苦了,你知道吗?”桌上的人立刻都停下吃喝惊讶地看着刘书记,刘书记笑笑说:“本来我准备今年调回老家和老婆孩子团聚的,可你这么一闹腾,我就舍不得走了,看样子得陪你高升以后才能结束我这牛郎织女的生活了。”大家鸭子够食似的伸长着脖子竟等来这么个结果,不由得哄堂大笑。核算员胡劲站起来,等大家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公布一个喜讯,本来应该早说的,都是刘书记非要让我等到今天,说什么要让大家喜上加喜,特别是队长。”他卖关子似的喝口酒,吧嗒一下嘴继续说,“经过本人认真核实,自从九月中旬我们开始实行承包制,截止到十二月中旬停工,三个月我们完成的投资超过了过去的六个月的总和,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集体敬队长一杯?”满屋子的人齐声叫好。这杯酒刚喝完,邓会计也站了起来:“还有呢,我也汇总了一下,我们这三个月的工资也超过了过去的六个月的总和,来队的家属们也能自食其力了,也拿到了可观的工钱,大家说这杯酒是不是也该敬队长啊?”又是一片欢腾。
春节晚会开始了,人们暂时停住了酒杯,眼睛集中到了电视屏幕上。汤人楚独自走出来,步出了院子。也许是村子里的人很少有电视可看,爆竹的声音依然响得热烈。他是第一次在外过年,此时此刻思乡的情绪蓦然浓了起来,年迈的奶奶、含辛茹苦的父母、还在上学的弟弟妹妹,他们一定都在期盼着自己的出现。家家团圆的日子,冷不丁地缺了一个人,奶奶一定是泪眼婆娑,对自己关怀备至的父母一定是食甘味而难以下咽,没有哥哥一起燃放爆竹的弟弟妹妹们也一定是乐不起来。他想着,不觉间双眼已经让泪水模糊了,远处的星星眨着迷离而渴求的眼睛,伸向远方的白雪似乎要映出回家的路,漆黑的夜空似乎也正照着他思乡的心灵。山风悄悄地吹起了,起伏的山峰,随山势舒展的白雪,夜晚已然看不清楚的树梢。这一切是多么的熟悉而又是多么的陌生啊,美丽的校园变成了荒山野岭的单调,热烈而奔放的学生生涯被周围现实的需求所替代,离开单纯的快要透明的同学而融入到有掩盖、有虚伪、有豪爽、有贪婪、有假公济私、有蒙蔽、有真诚、有欢笑、有悲戚、有无奈的社会群体当中,他的迷茫、他的快意、他的坦直、他的无私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都得到了几乎淋漓尽致的释放。无形之中,他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学生的成绩都是个人的荣耀或羞耻,只有走向社会才能够真正体验到不只是个人的幸福与痛苦,而是关联到了周围的人,对于走上了领导岗位的人来说,这种关联就更加的广泛,而且这个岗位越重要,影响的人就会越多,这种关联也就更加的深刻。
“队长,一个人在这想心思呢,想家了吧?”是小李的声音,他急忙收回已然远去的思绪,扭头看看这个刚刚失去爱人的老实人,心中顿时涌出了一股无名的悲凉,“那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句。“队长,已经煮饺子了,大家都等你回去一块吃呢。”汤人楚没说什么,默默地跟在小李身后,回到了食堂。
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顿时又把本是心事重重的汤人楚拉回了现实。人们说啊、笑啊、闹啊,滚热的饺子也堵不住人们的嘴巴,说小品、说相声、说歌曲里的精彩,说彩色电视的悦目,说沐大小姐的好处,说沐指挥长的雪中送炭,一串串的话好像是说不完、道不尽。
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响起,人们搬出了烟花、爆竹,随着一阵阵欢乐的呼喊,爆竹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烟花随着一股股尖锐的嘶鸣升上半空,随后一道道五彩斑斓的银花怒然绽放,最后是一声声炸雷似的轰鸣,那巨大的声音冲向远处、近处的山峦,撞击着、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