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有些惊愕。清冷孤高如白烨,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情话,只以最沉默无言的方式守护她,却如何在此刻逼问她心中究竟是谁?他,又是何时发现,她对寒辰烨的感情的?
白烨蹙眉,只是都被隐在面具后,仅余黑色的瞳射出清影万千。
冰蝶黯然垂眸。该如何与他说呢?是她曾经误将感念作情深,是她对白烨那样献过殷勤送过怀抱,后来,却又是她被迫一步步看清自己的真心,又是她抛却旧怨爱上了寒辰烨。这让她,如何面对白烨?又如何说得出口?
冰蝶垂首,看见白烨的衣角被江南的烟雨沾湿,舞着雪白的清逸。这是她曾经眷恋依赖了多久的温柔和沉稳。可是如今的她骗不了自己,不爱就是不爱。
冰蝶咬咬牙,抬起头来,准备和白烨坦白了,却在看见白烨面具后那对黑眸时如同触电般哑口无言。
她不止一次觉得,白烨的眼睛,和寒辰烨的眼睛,那么像。都漆黑得如同暗夜,却又有点点星辰坠落黑潭。唯一的不同大约是白烨目光素来清冷,而寒辰烨的瞳孔里总有着帝王的傲然。可是现在,眼前的白烨,他的眸子里是说不尽的期许和温柔,却又带着令她迷恋的一股霸道,像极了寒辰烨。
像极了,寒辰烨。
冰蝶瞬间又想起依旧远在皇城的寒辰烨,低下头去。
她爱寒辰烨,可是又如何呢?
到头来,她还是拖累他,给他徒增烦扰罢了。
她在夜曦皇宫的身份,该是个入土为安的死人,不该有爱恨,更不该出现,威胁寒辰烨的帝王之威。寒辰烨他,需要心无旁骛地,应对这江山的****,而不是费尽心思,来隐藏她。
她险些害了他,而这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她不会再回去了。
冰蝶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可是又流不出眼泪。罢了,她这一生,终是荒唐。负了真正爱的那个人,倒不如用这余生来弥补这个爱她的人。冰蝶有些凄然地笑着。白烨待她终究是好的,她既然不能再回皇宫,不能再拖累寒辰烨,又何必让九死一生归来的白烨陷入绝望呢?她给不了白烨爱,但还可以给他这余生的默然相守,算是她对他的所有歉疚。
冰蝶想着,扬起笑脸:“是你,白烨。”
她满心以为白烨会因此而开心,却见他的眸光顿时冰冷得如同千里冰封,她看不见他面具后的表情,但是在他眼睛里她看见,沉痛如锥心的失望。
冰蝶有些错愕,甚至是惊惶,她的回答……不该是让白烨惊喜才是么?
冰蝶错愕地盯着他,白烨也用他濯黑的眸子盯着她,似水的眸光流转着无尽如细丝的哀愁。
良久,白烨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是无尽的悲哀和自嘲,冰蝶看着他,看着他的眸子里竟有了些许泪光,更是惊讶。
“到头来,还是输给了他。”白烨忽然开口,却不再是白烨那个沉冷渺远的声音,而是……
冰蝶瞪大了眼睛。
分明是,寒辰烨的声音!
“朕以为,你当时所说的话,是骗朕的,原来你说的,都是实话。”白烨继续说着,语调却有无尽凄苦讽刺,仿佛半生悲凉心酸都被揉进了话语间,“朕与你赌这一生情痴,是朕输了。洛冰蝶,你对白烨的深情,朕当真敌不过。”
冰蝶忽然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当时为了让寒辰烨死心而说出的那些残忍言辞又回荡在耳畔,所有撕心裂肺的痛都在加倍奉还给她。她拼命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皇上……”
白烨缓缓抬手,雪白的衣袖在他的玉色面具边飞舞,惊艳了江南的风光。他极慢极慢地揭下面具,慢慢地,露出面具下,那张轮廓分明、惊为天人的绝色面庞。可是,他的嘴角,挂着最凄然讽刺的笑意,每一寸肌肤,都在刺痛冰蝶的眼睛。
真的是他!冰蝶看着寒辰烨,这个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的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她想过多少次重逢,却为何是这样的光景?
“寒辰烨!你为什么,要扮成白烨?”
冰蝶忽然很气,他为什么偏偏以这样的方式来寻她?她为了让白烨不伤心而说出的那句“是你”,该让寒辰烨有多失落?好不容易的别后重逢,他偏偏要整出这么深的误会来。冰蝶又气又伤心,可是看见寒辰烨站在她面前,还是觉得心底在漫开一层层的欣喜。
寒辰烨注视着冰蝶,这一生的所有柔情,都被融化在了他黑曜石般的双瞳中。良久,他忽然伸手,将冰蝶轻轻拥入怀,声音带了一丝近乎哭腔的沙哑:“冰蝶,朕真的不想失去你,即便朕真的很不甘心,但是如今,也只好将一切告诉你了。”
冰蝶刚被这个拥抱暖得不能自已,听到这话稍稍清醒了些。
是七王所说的,那个秘密?
冰蝶擦了擦眼泪,抬眼对上寒辰烨的眸子。寒辰烨也垂眸,轻叹了一声:“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烨,从来都只有寒辰烨。”
一句话,冰蝶便愣了。目光里的温柔全都变成了讶异和惊愕。
“你该知道的,夜曦皇室寒氏宗亲都能模仿他人声音,并毫无破绽。”
这点冰蝶是见识过的,长公主寒月在姚之禹和寒月截然不同的声线之间自由切换的绝活让她惊叹了不少时间。
“朕,自然也是可以的。”寒辰烨说着,声音却忽然变成了那个冰冷的白烨。
冰蝶睖睁。
寒辰烨又换回平素里那个略带桀骜却又清朗的天子的声线:“白烨,不过是朕的另一个身份。皇宫人心纷杂,朕需要一个能够自由走动的身份。白烨,是朕为了暗中调查蛊术,而杜撰的一个人罢了。”
“从一开始,白烨便不曾存在。本来此事只有朕于七弟知晓,但那****擅闯裕华地宫,朕才不得已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的师父,你的恩人,还有你的君王,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冰蝶怔怔地听着,忽然挣脱他的怀抱,摇着头后退:“你在骗我,你在说什么呢?”
寒辰烨却一步步上前来:“你这个徒弟也不生安分,对自己的师父动了心思、生了情分,可是白烨是个不存在的人,他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所以,朕当初狠心将你逐出师门,望你断念。但是你这个丫头从不让人省心,朕只好封你为妃,光明正大地守护你。”
冰蝶忽然笑了起来:“你胡说,白烨曾经逼着我献身于你,你若是真想要了我,何须如此委婉曲折?”
“那次,你中了梨嫔的合欢蛊,行将就木,唯有阴阳和合能救你。以白烨的身份,是僭越师徒之礼,可是直接召你侍寝,你怕又誓死不从。你既然那么爱白烨,朕只好以白烨的身份,逼着你献身。”
冰蝶听得觉得脑子都快炸开了。她要如何相信,纠葛爱恨这么久的这两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
“朕本也没有更多打算,可是孰料你在这后宫招惹了太多事端,朕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这一来二去的,朕竟发现,再也离不开你了。”
“朕当时有多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可是那次,你在雪华殿外突然消失的一瞬,朕发现,真的承受不了失去你,比失去这个天下,还要痛。所以,朕找到了那个你险些被烧死的山洞,救出了你。”
“可是,你将这所有恩情和感念,全都归功于白烨。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朕居然在妒忌自己。”
冰蝶看着他,似是自嘲又满是温柔地诉说着这一切,忽然感觉心口抽痛,所有回忆都一一展现在眼前。
“朕每一次拼死救下你,可是你一次次对着朕的另一个身份诉说情意。朕还是第一次觉得,被自己给打败了。身为夜曦天子,都得不到你的心,可是却被一个假的人,给轻松夺了去。”
“你是朕的惜嫔,却爱着白烨,虽然都是朕,朕却总觉得像是红杏出墙般,着实是损颜面。所以,朕誓要让你忘了白烨,彻彻底底地爱上朕。”寒辰烨说到这里,忽然惨淡一笑,“朕不希望,被自己杜撰出来的那个白烨打败。朕以为,坐拥天下,可以轻易夺回你的心。”
“可是你这丫头倒还挺痴情倔强,朕几番暗示,待你也那样好,你却从不曾给朕丝毫回应。朕纵使再有耐心,也是撑不住的。”
冰蝶听他说着,回忆起那些时日,寒辰烨对她的温柔和细心,心里知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朕决定,要让你对白烨彻底死心,朕要让这个占据了你的心的白烨,永远消失。”
冰蝶脸色忽然苍白。寒辰烨,亲手终结了白烨。他狠心射出那致命的两箭,至今都还记得。
“当时你正处在风口浪尖,被诬陷毒害前皇后,判了斩刑。朕安排了七弟去劫刑场,并带你去皇城外。”
冰蝶瞠目结舌:“当初劫刑场的,明明是白烨……”
寒辰烨轻哂:“这便是白烨为何始终带着面具的原因了,只要声音可以模仿,任何人都可以是白烨。七弟亦是寒氏宗亲,模仿白烨的声音,自是不在话下。朕命他扮作白烨去带走你,而后在约定之处伺机静候。”
“而后,朕便率兵追上了你们二人。”
冰蝶蹙眉,她记得当时万马千军逼近时的死亡气息:“然后,是你射杀了白烨不是么?我看得真切,若白烨是七王扮的,他现在可活得好好的。”
寒辰烨又是一阵轻笑:“你没发现那日七弟胸口格外鼓囊么?”
冰蝶极力回忆着。似乎……是这样的,白烨那天胸口像装了石块般,坚挺而饱满……她还当他是要男扮女装……
“七弟胸口装了两样东西,一是血袋。朕射出的两箭,只不过刺破了血袋,好让你以为他身负重伤罢了。”
……
三观!三观!三观!
“而后,七弟按照朕的安排,将你推上木筏,让你随流漂远。”
这冰蝶也记得,白烨当初舍命让她远离危险的那份情真。
“七弟胸口装的第二样东西,便是火药包。朕与七弟早已在那里准备好了暗道,七弟引燃火药后,朕与他便一同跳进了暗道躲避。却造成了爆炸同归于尽的假象。”
那场地动山摇的爆炸,那个埋葬所有年少天真的火场,是她今生的噩梦。可是如今在寒辰烨说来,竟轻巧得只是一个玩笑!
“朕猜到你会回来确认白烨的生死,便准备好了一具骸骨,插上两支箭,让你以为那是被朕射杀的白烨。如此,白烨的死,便成了你所以为的事实。”
“朕,只不过是抹杀了一个,不需要存在也根本不存在的人罢了。”
冰蝶看着寒辰烨,依旧在不停地摇头。她当时经历的刻骨铭心的痛和恨,原来都只是他的障眼法?“寒辰烨,我知道你谋略心机皆是上乘,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谎,让她经历那样多的绝望和痛苦?
“朕知道,这样做兴许会伤了你。朕派七弟暗中保护你,让你设法回宫。朕知道你会恨朕,但是朕总以为,白烨一死,你终究会死心,爱上朕的。朕等了很久,直到你愿意接纳朕。”
“可是现在看来,朕还是没有取代白烨在你心底的地位。”寒辰烨叹息,“朕终究输给了自己。朕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一切,可是若朕不告诉你,你还真的就一去不回了?”
“朕不想再失去你,不管用什么方式,朕想要留住你。所以,朕不得不告诉你这一切。你若爱朕,朕便做皇帝;但你既然爱着那个白烨,那朕便做白烨。朕虽不甘心,却也只有凭借白烨的身份,挽留你的情意。很可笑,很可怜,不是么?”寒辰烨一边说,一边嗤笑着,“朕居然要靠另一个不存在的人,来占据你的心。”
冰蝶只觉得长久以来的所有故事都串成了一条线,虽然,脉络清晰了,所有曾经迷惑的事情都明晰了,但是……
“所以,冰蝶。”寒辰烨轻轻握住冰蝶的手,语气柔软得近乎哀求,“朕甘愿放下所有尊严,只求你留在朕身边。哪怕你,只当朕是白烨,陪着朕,可好?”
冰蝶低头,看着他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
她为什么这么久都被蒙在了鼓里呢?她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呢?
白烨和寒辰烨,明明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明明是一样的身材,一样的温暖,就连吻,都是一样的气息。
她为什么,就是没有发现呢……
如果,她一开始就发现了,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的误会和纠葛?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悲酸?
冰蝶有些迷惘地看着寒辰烨,这个男人依旧深情如许,她相信自己,拒绝不了的。
寒辰烨等得心焦,蹙眉又追问了一声。
冰蝶忽然失笑,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