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一怔,眼睁睁看着寒辰烨恍若一具行尸走肉般撞了进来。她看着他如同散了骨架一般,近乎是崩塌一样颓然跌坐。他一向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此刻却像无底的漩涡,席卷着绝望和虚脱。
冰蝶有些错愕,微微皱着眉冷冷道:“皇上来臣妾这里作什么?”
寒辰烨却颓唐地伏在墙根,空洞的目光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喑哑低沉的话语却清晰地字字句句传入耳中:“你,不是恨朕吗?”
冰蝶有些不明所以,冰冷的脸色却在缓缓松动:“那又如何?”
寒辰烨忽然抬起眼眸,冰蝶才看见,他已经红肿的双眼和布满血丝的双瞳。小皇子患病这件事,居然将这个一向睥睨众生、天下在握的男人这样彻底地击溃。“你不是恨朕吗?朕把命给你,你能帮朕换回皇子的命吗?”
冰蝶登时睖睁,所有淡漠和疏离在那一瞬间却都被一种异样的感情取代,那种异样的感情,让她的心,在一阵一阵抽痛。冰蝶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颓丧绝望的男人,忽然落泪。
寒辰烨,你凭什么……
凭什么你的心痛,我的心要跟着你一起痛?
这究竟是怎么了?
冰蝶咬了咬嘴唇,忍住泪水。一定是失去白烨的痛楚让她恍惚了吧?冰蝶恢复冷漠的语气:“恕臣妾,爱莫能助。”
寒辰烨埋下头去,忽然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起来。她听着那近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忽然觉得脑海中很多恨意都在变味,变得比仇恨更加令人煎熬。
“为什么……”他哭得已经断了力气,唇齿不清地呜咽出这么一句话。冰蝶看着他,似是悲悯道:“皇子的病,如何了?”她颤抖着,似乎不敢去相信自己脑海中猜测的那个答案。
可是,寒辰烨的嘶吼验证了她的猜测。前几日才降世的孩子,刚见到天日便患了这怪病,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就……冰蝶终于卸下所有冰冷,缓缓蹲下,看着寒辰烨。他和太后盼了那么久的小皇子,还来不及拥抱便归于坟墓,到底是造化弄人……更可怜的是佟芊瑶,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寒辰烨与她决裂,当她把所有希冀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时,却等来的是他紧闭的眼眸和不醒的沉默。
“洛冰蝶……”寒辰烨哽咽着,沉吟着。冰蝶低低应了一声,看着他,不知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是不是当时,任凭你杀了朕,朕的孩子就不会死?”冰蝶一怔,他却抬起了头,满面泪痕,猩红的眼中浸满了她从不曾见过的绝望和悲哀。“是不是,朕拿命给你,就可以换回他的命?”
冰蝶看着他不停地追问,近乎疯狂地追问,忽然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寒辰烨,既然你懂失去挚爱的痛苦,为什么要杀了白烨?你现在和我经受的,不过是同样的命运。既然你懂,为什么不放过他?”
寒辰烨却于泪眼婆娑中扯起一个苍白的笑,而后再不言语,虚脱地起身,摇晃着离开了。冰蝶有些错愕地追了上去抓住他,可是就仿佛抓住了一缕风。他的所有灵魂,仿佛已经消散。
冰蝶便那样,失神地看着他一步一绝望地走远。
“娘娘,外边风大,进屋吧。”烟萝取来了披风,为冰蝶缓缓披上,语气虽依旧淡薄平静,只是比平素里沉重了些。
“烟萝,皇上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冰蝶忽然颓然靠在门边,透过泪眼问道,“他的痛苦,凭什么要说给我听?”
烟萝抬起眼看了看冰蝶,又立刻低下头去,乖顺道:“娘娘。”
“为什么呢?他明明知道是他毁了我的所有希望,凭什么还要把他的痛苦加诸于我?”冰蝶说着,又有泪水夺眶而出。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来香舞殿把一番绝望在她面前发泄,让她跟着心碎,跟着绝望,跟着痛不欲生……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只知道她一点都不想看到寒辰烨这副绝望悲哀的模样。他平日里的骄傲和自命不凡,让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恨他,让她记得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他越是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却越是会忘记归来的初衷。
寒辰烨,你凭什么,这样动摇我呢?
烟萝似是轻轻叹了口气,迟疑了少顷,还是开口道:“兴许是因为,娘娘是唯一一个,让皇上觉得安心的人吧。”她似是云淡风轻地说出一这句,可是眼神中已是秋光老尽,“娘娘,皇上他真的,很在乎您。”
烟萝说完这一串,兀自转身进殿了。冰蝶却在寒风中瑟瑟地流泪,任凭风将泪痕吹干了,却又被新的泪水打湿。
在乎……吗?
那白烨呢?他如果当真在乎,为什么要让她失去最爱的那个人呢?
她虽然已经在渐渐淡忘,和白烨在一起的那些虽然平静如水、但却在心底窃窃欢喜的时光,但是最后的诀别和绝望,记得一清二楚。寒辰烨毫不留情的冷箭,让她注定从此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可现在,却让她竟也同情起了他的处境。
寒辰烨,这样真的很残忍。你毁了我,还要毁了我对你的恨意,让我如何去面对白烨,怎么为死去的他复仇?
冰蝶心中一片苍凉,吃力地迈步进殿,可是脑海中全都是寒辰烨方才痛哭流涕的绝望模样。那个孩子,还没有被好好拥抱过,还没有得到过自己的名字,还没有得到他应有的地位,便这样匆匆地离去了。还没绽放,便凋谢的花,才是最令人惋惜的……不过……
冰蝶擦了擦眼泪,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小皇子降世那日明明身体康健,一切太平,怎么会突发急症,辞别人世呢?
本来小皇子降世满十日后便要举行太子礼,正式立为夜曦储君,可是却这样巧,在太子礼前死去。
与其说死得太巧,或许更有可能是,死得太急了吧?若说是嫉妒皇后的妃子所为,没必要这样着急地下手。
冰蝶陡然一惊。皇子的死,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为的就是在太子礼之前,害死即将成为皇位继承人的皇子,为的就是,狠狠动摇日趋稳固的夜曦政治。冰蝶瞳孔渐渐放大,她从来不觉得这皇宫有哪里好,处处充斥着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可是她现在才忽然反应过来,这皇宫不仅仅有这些鸡毛蒜皮的争斗,还有云谲波诡的暗流涌动。
有人,要谋反!
“说!是不是你害死了哀家的皇孙!说!是不是你干的!”太后疯狂地咆哮着,可是声音已经嘶哑得如同鬼魅。自皇子死后,她已经这样疯狂地嘶吼了数个时辰,跪在她跟前的何蕴中却依旧不卑不亢。
“太后娘娘,微臣再说一次,皇子殿下出世时一切安好,无任何异样。若臣有所隐瞒,愿万死谢罪。”
太后发出一声撕裂天幕的哭吼,揪着何蕴中的衣领拼了命地摇晃着。何蕴中不为所动,身躯依旧岿然不动。
寒辰烨缓缓走回来时,见此一幕愣了少顷,忽然苦笑着:“母后,您这是何苦?”说着,他上前去扶起何蕴中,眼神已经空洞:“何太医怎么会害皇子呢?如果要害,他在为皇后救治时便可下手。母后,别再自欺欺人了,找出凶手又如何呢?”
太后似是被这一句彻底击垮,声嘶力竭地哭着跌倒在地。
何蕴中神色复杂地看着寒辰烨,良久,方缓缓弓身:“谢皇上。”
告别寒辰烨和太后,何蕴中正往太医院走,却半途易辙,径直朝着乌塔芬娜寝宫走去。那个妖魅的女子,那个神秘莫测的女子,那个企图劝说他任凭皇后自生自灭的女子……
“臣,拜见淑妃娘娘。”
乌塔芬娜见他来了,勾唇一笑:“何大人,快快请起。淼淼,给何大人沏茶。”
何蕴中起身:“不必了,臣妾来,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乌塔芬娜笑着回了一声,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可是在他看来,每个眼神都是恶毒。“是娘娘做的么?”何蕴中冷冷开口,花白的眉毛紧蹙,“皇子殿下的暴毙,是娘娘做的么?”
乌塔芬娜兀自饮茶,慢悠悠地等着温润的茶水滑入腹中后,方笑道:“怎么,何大人,你这是在,责问本宫么?”
何蕴中一愣,低下头:“微臣不敢。”
乌塔芬娜依旧冷笑着,何蕴中有些难堪,正准备告辞,乌塔芬娜却倏然站起:“何大人,你这样护着皇上和皇后,护着那个什么皇子,那位该有多寒心。”
何蕴中变了脸色,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妖异的女子。
乌塔芬娜却波澜不惊地笑着:“何大人是忘了那位曾经的恩情么?何大人忘了濒死是,是谁救下您么?何大人忘了,此等高位,是拜谁所赐么?”
何蕴中每听一句,脸便阴沉一分,最后,他咬唇看着乌塔芬娜:“你究竟想做什么?”
乌塔芬娜却放声笑了起来:“何大人,不是本宫想做什么,应该是,那位想做什么?不论是本宫,还是何大人,只要为了那位效忠便可。何大人,您真的要,背叛那位么?”
何蕴中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乌塔芬娜笑着继续道:“何大人听从自己的心意便好,本宫不会苦苦相逼。”
何蕴中心中有万千纠结缠绕,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真的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还活着!那位对他的恩情,此生没齿难忘,此生誓死效忠。这是他曾经的誓言,可是,自从那位死后,他也屈于现状,在寒辰烨手下,安安分分做着悬壶济世的事。只是,当得知那位还活着时,他真的,要加入谋反的这支队伍么?而且……而且,是那位吩咐乌塔芬娜杀死小皇子的么?在他记忆里,那位一直是宅心仁厚、以德为先,可是,如今却为了夺权,如此狠心地下命杀死这个刚出世的孩子么?就因为,不能让夜曦拥有储君么?就为了,动摇夜曦的根基么?
乌塔芬娜看着何蕴中纠结的神色,倏然嗤笑,摇头叹息:“何大人,你让本宫好生失望。”
“娘娘。”何蕴中却忽然打断,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眯起,如炬目光似是晨光熹微。乌塔芬娜挑眉:“何大人想通了?”
何蕴中却是冷笑:“淑妃娘娘有那样高深莫测的咒术,微臣若是不答应,也会和皇子殿下一个下场,不是么?”
乌塔芬娜微微怔住,却旋即笑了起来:“何大人当真是聪明绝顶。只不过,那不是咒术,是蛊术。”她勾起妖娆神秘的一笑,却在何蕴中惊呼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既然如此,何大人从此便是那位的忠臣了。那位的命令和嘱咐,本宫自会转达于你,还望何大人全力配合。何大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为皇子的死,找到一个替死罪人。”
何蕴中惊愕地抬起头,乌塔芬娜却依旧笑着:“皇上在暗中调查蛊术,必然看得出皇子之死的蹊跷,很可能会发现皇子之死乃蛊术所致。”
何蕴中沉默敛眉。那样的话,异域来的乌塔芬娜自然会成为第一个怀疑对象,她背后的那位,也可能会暴露。
乌塔芬娜却不紧不慢地拈了朵花:“梨嫔。她知道的太多了,又刚好会蛊术,这个替死罪人,她再合适不过。何大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何蕴中讶然,愣了半晌,方神色凝重地颔首,乌塔芬娜满意地一笑,继续道:“切记保密,此等大事若是泄露,你是知道后果的。”
何蕴中再次颔首,便告辞了。可是他的心绪,却已经乱得如同杂草丛生。
真的么……真的么……真的成了,谋逆之臣么……
为了那位,为了那位曾备受爱戴、却无辜死去的三皇子殿下,寒辰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