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回到寒玉宫时,疑惑地动了动筋骨。
为什么……之前的虚脱之感全无?冰蝶往铜镜中瞧了一眼,只见镜中女子气色红润,面若桃花。哪里还有之前,那枯黄消瘦的模样?
一夜缠绵,竟还有这样的功效?
冰蝶满脸黑线,却想起昨夜种种便觉得羞赧不已。倦意汹涌而上,冰蝶正欲补个觉,却听得阒然无声的寒玉宫忽然有异响。她立刻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紧张地盯着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破旧木门。
这日子怎么就不太平!
冰蝶愈来愈害怕,小心翼翼地准备开门探个究竟,却倏然耳边疾风掠过,身后旋即传来一声闷响。冰蝶开始毛骨悚然,做好了见鬼的心理准备惊恐地回头,却发现自己可能有那么点被害妄想症。
身后那堵泛黄的墙上,插着一柄短刀,钉住了一齐飞进来的一个布包和一张宣纸。冰蝶好奇地上前,将刀拔出。仍透着墨香的宣纸上,是遒劲而不失清丽的笔迹。
她再熟悉不过,那是白烨的字迹。
一别两宽,本再无交汇。只是再次想起他,心中仍不免一丝丝泛开无边疼痛。毕竟,曾是她用尽全心全力去认真对待的一个人。
宣纸上的话语很简短,不过是让她按时服药,以及不可轻易离开寒玉宫。这样盛满了温柔关怀的句子,他仿佛刻意想把它写得冷漠些,而在她读来却觉得拙劣了。他其实,终究是关心她的吧?看着手中他送来的那包药,冰蝶倏然转身推开门。
依旧是清冷枯竹,瑟瑟孤风。
如今,连见一面,都不行了么?
冰蝶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样空落落的寒玉宫,有些黯然,回身准备进屋,却蓦然抬首,霎时怔忡。
心心念念,却在重逢的那一瞬,是她先乱了阵脚。该怎么面对这个,她那样倾心的男子呢?冰蝶愣愣地看着负手立于屋檐上的他,无悲无喜,无怒无嗔。或许从她爱上他的那一瞬起,就注定一败涂地。他的面具,为他隐去了一切泄露心思的神色变化;可是她的倾心,她的挂怀,一览无遗。
白烨青灰色的面具依旧如冰霜,月白色长袍随风舞动,竟让他在萧瑟寒风中生出一股傲睨天下的气势来。冰蝶一晃神,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却就在冰蝶晃神的这会儿,白烨轻轻掠起,落于她面前。
“可还恨我?”他倏然发问,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只是多了些不曾有过的慌乱。
冰蝶直直看着他面具后露出来的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极慢极慢地扬起一笑:“师父要徒儿做事,何来怨恨之理?”
她语气里有不同于昔日的尖利讽刺,他眸中忽然流过一丝嗟叹般的哀伤。她终究是恨了他。“你恨我也罢,只是别折磨自己。你这几日须按时服药,若非要紧之事,决不可离开寒玉宫。”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关心她呢?为什么在狠心把她推向寒辰烨身边之后却又这样温柔地对待她呢?冰蝶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蓦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他冰冷的面具。
这个助她、救她、骗她却又割舍不下她的男人,到底长着一副怎样的模样?相识也快两度春秋,她始终想看看面具后那张脸。温柔又冰冷,善良又狠心。白烨,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想着,冰蝶迟疑着握着面具边沿,准备将其取下。
白烨任她摆布了一会儿,倏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冰蝶被钳制住,睁大了眼睛看着神色莫辩的他。
“为什么?”
白烨轻柔却又不可抗拒地将她的手放回她身侧:“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用知道的好。”
四目相对,无言沉默。冰蝶心中其实有万千委屈不甘,可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即便是他能回心转意,怕是也不会再接受这个,已经成为皇上的女人的她了吧……良久,白烨长叹了一声,飞身而起,消失在苍翠山色中。
诛月台。
香烛袅袅,明火跳跃。一座高耸入云端的楼台,周身涂抹着血红的朱漆,恍若炼狱。其正前方,是一方同样朱漆涂遍的方台,中央是祭祀用的圆坛,其上雕刻着龙狮虎豹,均洞开着森森獠牙。
诛月台,是夜曦皇宫人人闻之变色的炼狱之地,初建于夜曦第七任皇帝永嘉年间,用于审讯犯人。后一代妖姬江浸月于此处被百般拷打、用尽酷刑,终于供认不讳,被当时的夜曦天子寒天胤以妖言惑众、蛊惑苍生之名诛杀,其鲜血淌遍,似炼狱鬼哭。从此,此处得名诛月台,成了极刑的代名词,宫中人人闻之变色。
如今,太后竟动用诛月台审问九乾宫刺杀寒辰烨的刺客,宫中人无不称奇。一向如阴曹地府的诛月台,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遍。被擒住的十余个刺客双手被缚,跪在诛月台上。而太后、皇帝、皇后及杜太妃端坐于高台上。
寒辰烨似是有些困倦,半合双眼恍若看笑话一般看着太后暴跳如雷地审讯着台下刺客。太后才是真正的主使,罪臣审问罪臣,当真天下笑话。自导自演的戏,演技不错。
太后也不理会寒辰烨满面嘲讽,酷刑一一用上,却依旧撬不开刺客的嘴。可是她心里却是满意的。不愧是她苦心培养的死士,铿锵不屈。
来凑热闹的朝臣、嫔妃、宫女太监们都被这鲜血淋漓的拷打惊得蹙眉咋舌。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安排了刺客去暗杀皇上?
太后继续做着戏:“哀家今日就不信你们不招,来人,行连心刑!”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连心刑,便是夜曦史册上曾记载的,寒天胤对妖女江浸月所用的酷刑之一。以长钉钉入指骨,十指连心,令人痛不欲生。太后竟用上了这尘封多年的极刑,想来真是被这回九乾宫刺杀一事气得不行。众人屏息,反倒为那些刺客担忧起来。
谁料那些刺客毫无惧色,不卑不亢地任人掀起衣袖,摁倒在行刑台上。就在所有人闭上眼睛等待鬼哭般的嘶吼时,却被一声疑惑打断:“太后娘娘,这些刺客手臂上有奇怪的印记。”
太后佯装做出惊奇的神色,快步从高台上赶下来,登上诛月台,仔细检查过一遍。的确,每个刺客手臂上,都有形如莲花的刺青。台下的围观之人也无不踮起脚尖拼力去看清他们手臂上的图案。倏然,梨嫔指着刺客大惊失色地喊道:“呀!这些图案,不正是先皇赠予杜太妃娘娘的凤印上的图案吗?”
先皇寒陌,心悦杜太妃杜菀笙,私下欲废后重立,便赠了象征皇后地位的莲花凤印给杜太妃。谁料,事还未成,先皇暴毙,三皇子惨死,太子寒辰烨即为,而当时的皇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后。
这是一段夜曦皇宫人人津津乐道的往事。只是,先皇暴毙、三皇子惨死的真相,便猜测纷纷了。天子寒辰烨,也因此被不少人腹诽为心狠手辣、弑父屠弟的暴君。
可如今,刺客手臂上皆是莲花凤印图案,将矛头直指杜太妃。众人无不哗然,竟是杜太妃安排了死士刺杀皇帝么!
就在此时,一个刺客倏然挣脱钳制,倏然起身:“与杜太妃娘娘无关,我等愿以死辩白。”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将身往祭坛一撞。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被这血腥场面惊住。就连太后也忍不住微微蹙眉,不愧是她的死士,干脆利落,不留后患。其余刺客见状,立刻一呼百应,纷纷挣开束缚,以头撞坛,霎时间诛月台淌了遍地鲜血。
一如江浸月死去那时。
死寂无声,似是都被这群死士的气魄震撼。太后在心中微微感慨了会,却很快冷冷一笑。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如今死无对证,杜太妃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佯作痛心疾首地对着高台上瞠目结舌的杜太妃:“杜太妃,刺杀皇帝,可真是你指使的?”
杜太妃脸色刷白,她虽恨透了寒辰烨一家子,却也未曾动手害人。如今若是被冠上个弑君之罪,怕是人头落地,身首异处了!她颤抖着站起来,张了张嘴,正欲申辩,可是台下众人已开始议论纷纷。
“真是杜太妃干的?”
“三皇子惨死,她肯定恨透了皇上。可是她竟敢弑君,也着实忒大胆了些。”
“杜太妃竟是这等残虐之人?想来先皇也是看错了人……”
“难不成真是皇上亲手杀了先皇和三皇子殿下?杜太妃这是寻仇来了?”
太后满意地听着舆论纷纷,却满面不可置信,含泪哭喊:“杜妹妹,为什么害哀家孩儿!哀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夜曦只有这么一个皇帝,你都不放过吗!”太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着。
杜太妃脸色更白了,却渐渐看透了太后的把戏,缓缓展开一个凄冷的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她今日是逃不过此劫了。谋害先皇,屠杀三皇子,如今,还要把她也处决了!杜太妃阴狠地笑着,寒辰烨,你这一家子欺人太甚!
可杜太妃阴狠的笑容却让舆论一边倒地开始拥护太后。
“果真是杜太妃,她平素里待人便不恭不敬!此次她这是自寻死路!”
“为私仇弑君,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夜曦无君,天下无主,国将何存!杜太妃也太过糊涂!”
此言夺得众人赞赏,纷纷开始点头。太后在心底轻笑,安插在人群中的几个亲信嘴皮子确实不错,准确地帮她把人心导向了寒辰烨这边。她此刻要做的,便是把这戏做足。
“杜菀笙!”太后倏然歇斯底里地一声巨吼,震得诛月台仿佛都在颤动,“先皇那样宠你,哀家忍了;先皇要废后册封你,哀家也愿赌服输;可是你嗾使先皇废太子,将三皇子立为储君,哀家却是忍无可忍!烨儿自幼聪颖,有雄才大略,待人宽厚,为政精明,他何错之有?为什么你就那样想要将哀家的一切都夺走?”太后说到此处,涕泪交错,让她的脸看起来可笑地狰狞,“是哀家忍无可忍杀了先皇,也是哀家派人杀了三皇子。哀家不能容忍先皇毁了他亲生的烨儿,哀家不能容忍你们这样毁了烨儿的一生!你若是要恨,也应该恨哀家,为什么要刺杀烨儿?为什么你至今都不肯放过哀家和哀家的孩子——”太后声嘶力竭地咆哮出最后一句,虚脱地跌倒在地。
血泪史,任谁听了都动容。
“先皇和三皇子是太后杀的?”
“我说什么来着?早跟你打过赌,先皇和三皇子之死乃太后所为,你骗猜是皇上干的。输我一坛酒吧……”
“看不出来啊。太后平日里慈祥得很,却不曾想做过这样的事情。”
“只是换作谁,都忍不了吧。皇上仍是太子时的确处处谦恭有礼,有勇有谋,如今夜曦也是国泰民安,就这么废了他重立储君,太后忍无可忍也是人之常情啊……”
台下人又交头接耳起来,无不对太后所作所为表示理解。
杜太妃浑身颤抖起来,明明她才是失去儿子的那个,怎么现在反倒是太后声泪俱下地控诉她了?她欲发作,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后挣扎着爬起来,跪在诛月台前,哭喊:“罪人王氏在此,夜曦列祖列宗在上。是我害死了先皇,派人暗杀了三皇子,是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若要罚,便罚我吧!罪人王氏,只愿我的烨儿一世周全——还望列祖列宗成全!”
涕泗纵横,令人听了都揪心。看着近乎失态的太后,台下众人也有些不忍心了。权谋宫斗,本就浸满了鲜血。古往今来,大多相似。太后所为,虽为人不齿;而杜太妃刺杀寒辰烨,倒也未见得光彩。正在众人品评时,一直沉默着的寒辰烨缓缓起身,步下高台,登上诛月台,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庞已扭曲的太后,无悲无喜。
他不怒自威的眉眼缓缓拧成一团:“太后王氏,谋害先皇,暗杀三皇子,罪不可恕。朕若杀之,是为不孝;朕若不杀,是为不忠。母后,你可知罪?”
太后颓唐地跪倒在地,虚弱地颔首。
寒辰烨扬起头:“自即日起,太后王氏,打入天牢反省,禁足三年,悔过自新。”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皇帝竟然将太后打入天牢,这样的责罚对太后来说许是过重了。只是,这样反倒让他公正无私、严正明君的形象倏然高大了起来。
太后心中宽慰。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啊……先皇和三皇子之死一直议论纷纷,寒辰烨总在风口浪尖,受尽非议。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帮他力排众议,稳固人心啊!
寒辰烨继续道:“杜太妃虽派人刺杀朕,但念在其痛失爱子,免其死罪,罚抄贞女经,以示悔过。”
杜太妃本以为寒辰烨终于逮到了机会将她斩草除根,却不料竟只给了这样无关痛痒的责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方幽幽跪下:“谢皇上恩典。”
佟芊瑶旁观了半天,终于低头看了看腹部,仿佛看着未来的孩子。还在腹中,便见证了这样的权谋争斗,将来又会经历什么腥风血雨。她此刻是那样迫切地渴望能生个公主,便免了一世纷争。
佟芊瑶叹息着准备回栖鸾殿,采菱也急忙上前来搀扶她,却听得杜太妃轻轻冷笑:“太后好手段啊……一人揽下所有罪过,为寒辰烨开脱了,如今天下归心,你们可算是顺遂心愿了。”
佟芊瑶怔住,回首,看着冷笑的杜太妃,倏然轻轻莞尔:“杜太妃,皇上本就未曾参与这场权谋之争,他始终是清白的。被不明不白地非议,如何坐得稳这皇位,如何守得住这江山?太后娘娘如此做,也不过是为了稳固朝政,力排众议。若真要说包庇,太后娘娘也不过包庇了本宫的罪行罢了。皇上他是一代明君,缘何要受人口舌呢?”
杜太妃微微一愣,旋即缄默,敛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