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拖着丢入地牢的时候,冰蝶都有些恍惚。
她明白寒辰烨的为难之处,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身为一国之君,于百姓心中的威信重于泰山。天下人既然认定了她是妖女,那他也只能顺了天下人的意,将她推向万劫不复。
天下,和她,他选了天下。
这一切,她都能理解,甚至为他能以大局为重而感到欣慰。
只是,终究是不甘。
经历了那么多误会,他们才得以相爱,可是才这样举案齐眉了多久,就要这样各付宿命。
他要杀她,她不怨他。
他爱江山天下,她亦无话。
只是多少不舍,就这样离开他。
他又可会,为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叹惋?
冰蝶枯坐于昏暗潮湿的地牢,抱着双膝,忽然眼前有人影晃过。她心头一震,瑟瑟抬眸,满怀期待却倏然落空。是长公主寒月,此刻正透过牢笼蹙眉望着她。
冰蝶不安地扯了扯有些破碎的衣角,身上还隐隐有些被毒虫噬咬过的刺痛:“公主殿下。”
寒月看着她憔悴隐忍的模样,都有些疼惜:“你竟还喊我殿下了,你可是夜曦皇后,这不是折煞我么?”
冰蝶黯然笑了笑:“夜曦的皇后,如今已经不是我了。”
寒月有些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冰蝶,你……怨皇上么?”
冰蝶依旧挂着寡淡的笑,摇了摇头。她本就愧对于他,更自诩配不上他,他若放了手,她也愿意就此消匿。
寒月心中不免慨叹,这回寒辰烨待她这样狠心,她原以为冰蝶会怨寒辰烨,可是孰料她竟这样不计较。这个曾经不谙世事天真懵懂的小叫花,如今已是成熟稳重大度懂事的夜曦皇后。寒辰烨若是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寒月不经意地撇了撇嘴:“冰蝶,别担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冰蝶却笑着摇摇头:“不劳公主费心了。皇上他真要杀我,公主若救了我,是为难皇上了。”
寒月却下定了决心一般,直起了身子:“冰蝶,明日行刑之时,你无需多言,一切配合我便是。我定会保你无事。”
寒月给了这样一个承诺之后,冰蝶倒也没放在心上。她只求着能再多看他几眼。相守太匆促,相爱太短暂,她多后悔没有早一些承认自己爱他,没有多一些时间与他相伴。
直到被拖上断头台,她都在这样痴痴地想着。
宫中人早已云集,等着看一番好戏。乌塔芬娜依旧顶着冰蝶的容貌,静静立于寒辰烨身侧。再看寒辰烨,他的眸光有些闪烁,神情悲喜莫辨。
他会不会难过呢?
冰蝶盯着寒辰烨,忽然粲然一笑。罢了,别了。这一生,她有幸爱过他,算得上是圆满。
寒辰烨沉吟了片刻,轻喝一声:“斩。”
轻描淡写的一句,承载了一生多少情痴。
冰蝶笑着阖眸,身后明晃晃的大刀高高扬起,她看见亡灵之殿渐渐向她敞开了门。
“刀下留人!”
猝然,一个清冷决绝的声音响起,在场众人一阵唏嘘,冰蝶也有些错愕地睁开眼回头望去。
竟是姚之禹。
或者说,是易容成姚之禹的长公主寒月。
“冰蝶,明日我定会保你无事。”昨夜她的承诺忽而回响在耳畔,冰蝶一时睖睁。她,真的要救自己?
寒月却摇着纸扇朗朗笑着走上前来,冰蝶不得不承认,这个公主的演技着实可以,昨夜还是温婉柔美的公主,如今摇身一变就是潇洒风流的姚丞相之子。只见寒月双手作揖朝着寒辰烨示意性地一拜,便朗声道:“皇上,且慢。这位姑娘当真是妖女乌塔芬娜?那何不让她现出真容颜以示天下?”
众人哗然,却都觉得有理,纷纷道:“妖女!现出真面貌!”
冰蝶有些错愕,不免叹服于寒月的慧黠。她本就是这副模样,不存在所谓的卸下伪装现出真容,这样一来,是否可证明她的清白?冰蝶怀着些许希冀,望向寒辰烨,他却沉着脸,声音冰冷:“你是怀疑朕看错了人么?”
冰冷的质问,让所有人都一窒,担心地望向姚之禹。冰蝶心下一颤,微微蹙起眉,低声道:“公主,不必记挂我了。”
寒月却没有理会冰蝶,依旧望向寒辰烨淡然一笑,拱拳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初夺了微臣的结发妻子,让她做了惜嫔,如今已成了皇上的皇后?”说着,寒月望向假扮成冰蝶的乌塔芬娜。
寒辰烨淡然一笑:“朕自然记得,还多谢爱卿成全朕的痴情。”
寒月耸了耸肩:“皇上可知这自古以来讲究个礼尚往来,不知皇上可愿意成全微臣的一番情深?”
寒辰烨默不作声示意他说下去,寒月便继续道:“当初微臣纳了付家小姐付锦棠为妻,后来才知竟是皇后娘娘所扮,被皇上抢了去。如今,乌塔芬娜落难,微臣倒觉得心有疼惜不忍。微臣恳请皇上赐婚,微臣愿娶乌塔芬娜为妻,此生从此归隐,相守不弃,也可保证她此生不再作恶。”
一番言辞,再度掀起骇浪。台下一片哗然,冰蝶也是错愕睖睁。寒辰烨却与寒月四目相对,似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是人群中,却有一个人泫然欲泣——付锦棠。冰蝶担心地看向她,付锦棠明亮的眸子里蓄了满目泪水,在跌落前那一瞬,她掩面跑开了。
寒月也发现了付锦棠,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受皇命嫁给了姚之禹,却在新婚之际被冰蝶调了包,成了丞相府的丫鬟。几经辗转,最后情定姚之禹,却被告知心仪的男子竟是一个女子所扮。她不肯信,如今,这个姚之禹又向皇上求娶另一个女子。这一切意乱情迷,她从来都是个局外人。寒月有些扼腕,付锦棠着实是可怜,因为这不可能的情痴受了太多的苦。
寒辰烨却定定望向断头台上的冰蝶,眼神中竟是一番释然:“倒也好……那朕便饶她不死。爱卿你自可迎娶她,只不过,没有朕的旨意,你们二人不可再回到夜曦皇宫。”
围观群众啧啧称奇,都说姚之禹是个情种,为了个妖女毁了一生仕途云云。
冰蝶感激地看了寒月一眼,却终究是怅然若失。
寒辰烨,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寒月似乎很是着急,赐婚令下来之后,很快便收拾妥当,带着冰蝶出宫了。付锦棠虽泪眼盈盈泫然欲泣,连着几日不吃不喝,但还是舍不得姚之禹,便心甘情愿做个婢女,随二人出了宫。
一路三人无言。
冰蝶半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着帘外向后匆匆掠过的风景,一时慨然。
这条入宫出宫的路,她走了多少回?几次三番的流落出宫,又次次回到这帝都皇城。这一次,可是她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寒辰烨,与他,是否真的就此陌路?
冰蝶想着,有些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他过得好,便是她最大的希冀了吧?
倒是寒月,一路都咬着嘴唇,似乎对冰蝶有话说,又似乎对付锦棠也有话说。
付锦棠红肿着一双眼睛,满是抱怨地盯着寒月。不是说是女子么?为什么还要娶这个人?明明就只是不喜欢她付锦棠而已,何必编出那样拙劣的谎言骗她呢?
寒月不太敢看付锦棠,她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只好讪讪地转向冰蝶:“娘子啊,可有哪里不适?”
冰蝶却看着付锦棠,倏然失声笑道:“锦棠,可是怨着姚公子?”
付锦棠似是没有料到冰蝶会和她说话,她自然以为眼前这个“洛冰蝶”是易容的乌塔芬娜的,所以对这个人人谓之妖女的女子有些许畏惧,不自觉地躲避开:“我……”
冰蝶笑道:“我是洛冰蝶,就是当初与你掉包替嫁的那个。”
这下付锦棠瞠目结舌了。当初两人移花接木替嫁入宫的事,乌塔芬娜是不知道的。那么,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夜曦皇后洛冰蝶?那留在寒辰烨身边的那个是谁?那才是乌塔芬娜么?这究竟怎么回事?
看着付锦棠一脸惊疑,冰蝶道:“这事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我也不知道皇上他是怎么想的。只不过,锦棠,今日我是要告诉你,姚公子他,当真是女子。”
付锦棠原本还错愕着,一听这话倏然心沉入谷底,一张脸耷拉下来。她看向姚之禹,依旧不可置信。
冰蝶却清浅笑道:“她是夜曦长公主寒月易容而成。公主她擅长易容术和变身术,才得以以姚之禹的身份瞒天过海。所以,姚之禹当真不是辜负了你,是他当真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当初,公主本想向你和盘托出,孰料你不肯信,才致使今天你们二人的纠葛如此之深。”
付锦棠的眼泪忽然便流了满面,爱了那么久的男子,到最后竟是一场戏梦。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她多希望听到他否定这个答案,多希望他给她一丝希冀,可是姚之禹脸上那一丝苦笑,让她彻底寒了心。
寒月轻叹一声,缓缓卸了伪装,露出了寒月的本来美貌,亦换回了女子清幽的声音:“锦棠姑娘,对不住了。我也有苦衷,想告诉你这一切却又怕害你伤心,所以一拖再拖。你该去觅得更如意的郎君,莫要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付锦棠瞪大了双眼,看着痴情的那个男子在自己面前露出女子真容,全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过了很久,付锦棠终于埋下头。
遥不可及的爱恋,轻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