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长安,烈日如火,城门下的黄犬吐着舌头喘着气,田地晒得纵横交错仿佛老农夫粗糙的手掌裂开了缝。闪开,闪开,八百里加急!黄尘滚滚,一骑骑快骑如流星驰过,行人避趋不及,唬得面无人色。长安街头小巷,酒楼肆馆流言蜚语,议论纷纷,说新立的则天皇后乃是先帝才人,千娇百媚,称为媚娘,当今圣上年轻,被媚惑的一意孤行才册立为后的。红颜祸水,朝廷之中,如褚遂良等忠贞之士被贬,李义府等小人当道。长安城生生大旱一个月,昨日又西方彗星扫地,今日便听说边境烽火狼烟,要出大事了!兵祸一启,不知多少人遭殃!
长亭外,一曲似呜咽哽泣的羌笛,诉说着心中的忧郁和悲伤。一袭白袍的少年梁王李忠,日前刚接旨被贬为到梁州,旋又被贬为更为荒蛮偏远的房州。这位年仅十八岁的昔日太子,神情满是落寞,俊美的脸庞上尽显沧桑,鱼尾纹若隐若现。诺大的东宫府旧属竟无一人敢来送别,只有弟弟周王李显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眼圈泛红,“大哥,我舍不得你!我自幼单薄体弱多病,每次都是哥哥护我,此去房州乃蛮夷之地,山高路远,瘴气缭绕,大哥且放宽心,小弟日后一定去房州寻你”。
“七弟,回去吧,送行千里,终有一别,笛子留给你做个念想吧。听大哥一句肺腑之言,现正值多事之秋,宫中险恶,天恩难测,你心地淳厚,远离漩涡谨言慎行为上。大哥我现在是欲求一乡野村夫而不得,真希望你我生生世世都不生在帝王之家。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忠落魄的背影终于渐行渐远,在夕阳下越发形影孤单。李显第一次体会到了生离死别。
李忠是父皇的长子。出生时父皇还是太子,第一次作父亲兴奋的不得了,在弘教殿宴请宫僚。祖父太宗亲临,环视宫臣们说道:“近来王业日渐振兴,尽管酒食准备不周,还是冒昧地请卿等赴宴,因为朕有孙儿,故请大家一起乐一乐。”唐太宗酒兴正浓时,便起身跳舞,属目群臣,于是群臣遍舞,整整热闹了一整天,尽兴而罢,凡是参加宴乐者均有所赐。忠生母刘氏出身卑微,又性格温顺,曾遭了许多白眼和欺凌,吃了很多苦,忠是她一生唯一的骄傲和寄托。忠曾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母亲以他为荣,过上人上人的日子。果然天如人愿,王皇后一直没有子嗣,自觉后位不固。又察忠恭谨孝顺,就劝说高宗立忠为太子,引为已援。那是忠最辉煌的时刻,那一刻母亲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欣慰开怀的事,她一辈子行善积德,忍气吞声,再多的委屈都埋在心上,为的就是所有善行都报在儿子身上,为的就是等待着这一天,如今所有的苦都值了。可谁曾想所有荣华富贵到头来都是黄粱一梦。王皇后被废,李义府这个阴险小人趁机上奏说,李忠并非嫡子,应当废其太子之位,改立嫡长子李弘为太子,父皇准奏。从此一贬再贬,从高高的云端下跌落,这份痛楚和失落令忠无法言表。幸福从来都是短暂的,仿佛流星划过,不留一丝痕迹。想当日众星捧月,如今却众人避恐不及。
李显独自乘马心情沉重,感到诺大长安城虽喧囂繁华,却更感孤单苍凉,满腹心事却无一人可言。却见一个大汉脚戴刑具攀着槛车,在呼救:“王爷救我!王爷救我!”李显定睛一看,原是王府旧属后出任青州刺史的刘仁轨,“仁轨兄,你所犯事?为何如此模样?大汉泣道:我遭李义府陷害,大风之际,强令出海,海船尽被倾覆,如今正被锁拿进京,王爷如不援手,我命休矣!”李显一听又是李义府,双目喷火,拿出玉佩,剑眉一轩,对差役喝道:“海风暴起,非人力所及。我乃周王,会即刻上奏天子。你等速回大理寺覆命,告诉段宝玄段大人,人我李显留下了!”差役哪见这等架势,诺诺而退,抱头而窜。
原来李义府偶然机会见女囚淳琼貌美,一见倾心。即刻怂恿属下大理寺丞毕正义将其释放,纳其为妾。后被人发觉上告朝廷,唐高宗遂派刘仁轨前去查办此事。为保全自己,李义府将毕正义逼死。刘仁轨到后,秉公办案,因此得罪了李义府,惜没人证,虽最后未能将李义府定罪,但李义府却怀恨在心,从此结下梁子。寻机将刘仁轨调任出京督办海船,一再催促出海,结果遭遇大风,船覆死伤严重。李显听毕,看见胡子拉碴,眼圈深陷、形销骨立的仁轨,不禁心内痛惜,义愤填膺。
刘仁轨也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想少年时家徒四壁,却游历四方一心求学,每行坐休息时,空地上都堆满了书。由晨至暮,手不释卷,常常看书至深夜,实在太累了才合书小憩一会,有次突发洪水,大水漫淹至床而竟不自知。由于博涉文史、才华出众,被荐为陈仓县尉。上任没有多久,就碰到一个刺头。当时陈仓府兵长官折冲都尉鲁丁乃行伍出身,性格鲁莽,豪纵不羁,粗俗无礼。刘仁轨实在看不过去,对其好言相劝,令其不可再犯。可鲁丁自恃品秩比县尉高,又欺他是书生,哪把他放眼里。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无人能止。仁轨气愤不过遂将其投入狱中。鲁丁在狱中仍不期悔改,对仁轨横加谩骂,仁轨一怒之下将鲁丁乱杖打死。此事震动长安,惊动了先皇太宗。太宗大怒,又实在不解,是那个县尉胆敢杀了我折冲都尉!于是将刘仁轨押至长安,当面质问。面对太宗,仁轨毫无畏惧,神色自若地说:“鲁丁当着陈仓百姓的面如此侮辱臣,臣实忿而杀之。”幸亏当时魏徵在旁,敬佩仁轨刚正,便对太宗说:“陛下,隋之所以亡,就是百姓强而陵侮官吏的,如鲁丁敢当百姓之面侮辱父母官,实乃咎由自取,合该如比。太宗闻后,转怒为喜,遂擢拔仁轨为县丞。刘仁轨少年意气风发,不惧豪门不避权贵,一心报效朝廷,心里怕过谁。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奸佞小人横行当道,有冤难伸,壮志难酬,实在令人齿冷!
李显见仁轨怏怏意冷,慰道:“仁轨兄且放宽心,宝剑锋从磨砺出,你是我大唐的擎天宝剑,不经历些磨难如何炼得出绝锐锋芒。况李义府作恶多端,又贪得无厌,多行不义必自毙,明日我就叫御史参他一本,演一出打草惊蛇的好戏看看,为你出气!”
说罢,李显不由分说带着刘仁轨来到太尉府。昔日宾朋满座、车水马龙的太尉府如今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这位叱咤风云、须臾之间就可撼动朝政三十年的主人长孙无忌也已两鬓斑白、衰老了许多。真是造化弄人,当年太子承乾被废以后,立谁为储,先皇太宗一直犹豫不决。太宗最中意的是吴王恪,无论相貌还是性格都像极了自己,只可惜不是嫡子。当今圣上晋王李治因性格柔弱,当时呼声并不高。正是长孙无忌的坚定坚持,才让太宗最终下定决心立李治为太子。太宗临终前,任命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并拉着李治的手对无忌嘱道:联佳儿佳妇悉托于卿。连同儿子儿媳和大唐江山都一并托付给了无忌。李治悲痛欲决,像个孩子一样的抱着舅舅无忌的脖子痛哭依恋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一样。那个时候,君臣一心,励精图治,天下昌明繁荣,黎明百姓都称颂贞观重现。
时间过得可真快,皇上渐渐长大了,不再是靠在他胸前抱着他脖子那个无比依恋他的孩子了,有了自己的主见,有了天子的骄傲和固执。他要废掉自己的皇后,立先皇的武才人为后。高宗带着媚娘一道亲临府上,带了三车厚重的礼物,还带来了赐封舅舅三个庶出儿子为散朝大夫的恩旨,他希望能感动舅舅,恳切的请求舅舅能像当年支持他立太子一样,再一次坚定的站在他身后支持他换后,因为他实在是太喜欢媚娘了,一刻也离不开她。可长孙怎能忘记自己对先皇临终前的承诺和誓言呢?拒绝让长孙感受到了痛苦。从那以后俩人之间好像有一层隔阂越来越厚,裂隙越来越大,他隐隐感受到了皇上再也不信任他了,感受了武媚娘那柔弱背后的坚毅果敢和冷酷。褚遂良被贬、韩瑗被贬,他的老兄弟们被一个接一个逐出了朝廷,他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和孤单,感受到了危险的一步步逼近。
恍惚之间,长孙无忌仿佛看到少年李治喊着舅舅又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激动的眼眶潮湿,低声喃喃道:皇上,您终于肯又来看老臣了!“舅公,是我,显儿!”李显轻声呼道。长孙无忌一看原来是显儿来了,有失落更有感动“原来是周王驾到,老臣有失远迎。”李显搀扶着长孙,令刘仁轨磕头拜过太尉,诉说了自己的冤情和李义府的飞扬跋扈。一听到李义府三个字,长孙无忌便气得浑身发抖,禁不住咬牙切齿。
当年李义府犯事,长孙无忌准备将其贬到被贬为壁州司马。敕书尚未下达门下省,李义府便已提前悉知,紧忙与中书舍人王德俭商量对策。王德俭道:“皇帝欲立武昭仪为皇后,但又害怕大臣们不同意,所以尚未正式提出。你若能推助此事,定可转祸为福。”李义府遂代替王德俭值夜,趁机叩门上表,请求废黜王皇后,改立武昭仪。唐高宗大喜,召见李义府,并收回贬官敕书,将他留居原职。正是李义府这个小人为了一己之私,从此陷大唐于万劫不复之地。此人卑鄙阴险,为虎作伥,褚遂良、韩瑗等多少老兄弟倒在李的暗箭之下,李忠、刘仁轨多少年轻人遭了他的毒手。其罪恶简直罄竹难书。李显磕请舅公施以援手一道扳倒李义府,为民除害!长孙无忌感慨万千,拉着李显的手,感受到了少年的热情温暖和意气风发,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