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之后,匹马北来,确切的消息再一次从刺史府传了回来。
北上的交州军,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免,尽丧鹖人之手。一日之间,合浦一郡披麻,哭号之声,数日不绝。
“少族长,太守大人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
冯兵看着试了精气神的冯君岩,心里很是担心。这么些年来,冯兵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生生死死了,就算他自己的手里,也有几条人命,生死早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这一次,冯思冀带着北上的人,都是平日里的族人,现在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就连族长也会不来了。可是几天前冯兵就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这么天下来,知道消息的人,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个最坏的结果了。所以冯兵虽然感伤,却还没有悲痛欲绝。
“族里现在都乱成一团了,族长你可不能就这么倒下啊。”
另一边的冯顺,顺势的拉了冯君岩一下,小声的提醒他,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冯顺的兄长也在这一次的北上的人里边,不过在他兄长出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接受最坏的结果的打算了。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悲切。
“冯族长,节哀顺变。冯军候是我大晋英雄,更是合浦的英杰,朝廷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陛下已经下令,嘉许所有逝者都会抚恤。刺史府也会奖赏冯家的,还望冯家各位节哀顺变才对。前些日子我不在郡内,甘家恣意妄为,把英雄的族人赶到这山口,我已经派人前去责问他们了。还望冯家众位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当冯君岩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孙申离开时那些安慰的话的时候,冯沙漏却哭着从村子里跑了出来。
“哥哥,快回去,阿嫲晕倒了,还有阿母,三婶她们,江姨她们已经支持不住了,哥哥你快回去啊。”
太守大人的到来,整个山口都惊动了。冯家成了楷模,山口镇的大大小小都来了,冯家的名声和地位随着孙申的到来一下子就稳定,提高了。这对冯家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可是冯君岩一点也不欢迎,一点也不想见到孙申这个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冯君岩一点也不喜欢孙申。他一来,什么秘密都没有了,冯君岩已经准备隐瞒下去的消息就这么被他的关心给暴露了,然后整个冯家都哭了。
明明已经心若黄莲,却还要笑着感谢别人的好心好意,甚至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不得不在整个村子都快要乱起来的时候,感激的亲自把人送到村口。
冯思冀没消息的时候,甘家都没有什么损失,何况是现在冯思冀再也没有一丝回家的可能,责问,还有什么意义吗?山高皇帝远,就算千百年后的交州,政策到了合浦,人就会变了一个样,何况是现在。皇帝的抚恤到底会不会落到死去的人身上这件事还不知道,一个死去的军候,一个客死他乡的罪民,逃兵的后代,真的像孙申那样是一个英雄吗?
或许在百姓之中,他们是的,在交州他们也是,在合浦他们更是,可是在这风骨的大晋,皇帝说的就一定是吗?何况冯君岩对于司马家的皇帝,自来不报什么希望。
听了自己妹妹的话,冯君岩来不及再思考,急忙的就跑回了村里,就看到江氏带着一群女子在安慰族中的其他人。事实上,随着日子的过去,冯君岩越发的觉得不是江氏这些人应该感谢自己的收留,而是自己要感谢她们在每一次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在每一次自己遇见危险的时候,总是因为她们还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使得自己一次次的化险为夷,幸运的活到现在。
这时候江氏正跟张曼一起扶着李氏。冯君岩没想到最先倒下的居然是自己的阿嫲。张曼看着自己的儿子,少了血色的脸上更多的是平静。
“你阿嫲在太守走后就直接晕倒了,族里的女人们也乱成了一团,多亏了你江姨带着人前来,不然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张曼看着自己儿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很有条理的把事情说完,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冯君岩感激的看了江氏一眼,又有些担心得看了一下自己的母亲。
“阿母,我不是有意隐瞒...”
没等他解释,张曼就先开口了。
“你身为族长,做事情自有你的道理,不用跟我解释。对于这个结果,你阿父处真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我没事的。现在整个家族的都乱了,你身为族长,最要紧的实现先把族中的事情处理好,至于我,你不用担心。”张曼把跑回来的冯沙漏拉到怀里,怜爱的摸了摸冯沙漏的头发,蹲下身来,接过江氏的动作扶着李氏,不再看冯君岩一眼。
冯君岩越是看着平静的张曼,心里越是没有底,可是张曼已经决定下来的事情,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改变。
“沙漏,照顾好阿母还有阿嫲,哥哥先去看一下别人。”没有办法的冯君岩,只能轻轻地抹掉妹妹脸上的眼泪,郑重的吩咐。
“沙漏保证,一定要照顾好阿母,还有阿嫲。可是哥哥,啊父真的想那个大官说的那样再也回不来了吗?还有刘叔父和八哥,九叔,十五叔他们都死了吗?”冯沙漏看着自己的哥哥,希望能从自己的兄长这里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沙漏还记不记得哥哥跟你说的故事?那些当官的都是坏蛋,他们说的话都是假的,所以啊父现在好好地,这个人和姓甘的一伙的,就是想来骗我们的。”冯君岩看着自己妹妹渴求的眼神终究还是撒了一个谎。
当冯君岩离开之后,原本一脸单纯的冯沙漏脸上却变得坚毅了起来。
“哥哥,沙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啊父还有刘叔父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想让我担心,可是我是你妹妹,从小就跟在你身边,被你教育的妹妹,我怎么可能那么笨,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整个家族恐怕就只有你永远把我当个小孩,永远觉得我什么也不懂,总是宠着我,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躲在你的翅膀下了。啊父不在了,以后就让我来照顾阿母还有阿嫲吧。”
三日后,冯家大丧。
炎黄苗裔的传统,人死之后只有入土为安,才能得到安息,才能于九泉之下见到先人,才能享受到后人的血食,才能这样,才能那样,死在他乡的人,找不回尸骨,只能给他们建一个衣冠冢,而冯家这些人却因为刚离祖地,不能葬在祖坟,所以连衣冠冢都没办法立一个。
冯家新搭建的祠堂,并没有苎麻镇那样的高大,这一日,全村的男人们再一次的聚在了一起。
一个个的新刻的灵位被冯君岩摆在了案台之上,台下跪着整个村子的男人。刘同他们几日前就会苎麻镇去了,此时并没有呆在冯家之内。
“其次大人(此处指父亲的意思)带兵北上,立时半年有余,三日前,太守带来消息,因为鹖人势大,此次北上的交州军,全军覆没,无一人归还。也就是说,这一次我们有十几个族人,永远的留在了北边。”冯君岩跪拜之后,站起身来,回过头看着面前群青激愤的族人,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知道你们都想着要报仇,但是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我们冯家现在朝不保夕,自保尚且不足,如何去报仇。况且,族人这次北上也算是达成了先祖的心愿,北上的结果现在已经摆在了大家的面前,所以我希望今日之后,还望各位族人能够竭尽全力,把家族壮大,以后我们就不要随便提北上的事情了。”
冯君岩看着逐渐站起来的族人,说出了让在座族人们都哗然的决定。
“岩小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冯君岩话刚说完,最年长的冯道就先站了出来。上一回冯道被冯君岩给气晕了之后,这时候气也消了。这一次冯家北上的青壮牺牲的消息传来,冯道可以说是最不愿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了。
不仅仅是因为交州军全军覆没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失败,等于是在他们这些对于先祖遗训年念念不忘的人身上狠狠地额打了一锤。人死了,还会继续有人接着他们的班,可是信奈没有了,就真的断了根了。这是他们这些世世代代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的人,最不愿意看到的。
“阿道公祖您有什么意见吗?”
冯道在冯家最年长,辈分也最高,冯君岩对于这个老人家也是尊敬的,此时见冯道站出来,虽然知道要坏事,但是还是做出了一副倾听的样子。
“意见,我没有什么意见。家族自然要壮大,可是你刚才说不要随随便便再提北上的事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的族人就白死了不成?我看你壮大家族是假,想要把先祖遗训丢到一边是真。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想要怎么个做法。”
一直以来,冯道都是站在冯君岩这一边的,冯道不仅是冯家辈分最高最年长,同时也是最受族人尊重的长辈,冯道的话一出口,直接就在祠堂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更让冯家在座的族人意外的是,面对冯道的质问,冯君岩不仅没有认错,反而针锋相对的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说出了让在座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话。
“我想把祖祠的水土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