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祖祠的庭院,整个冯家庄二百多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冯思冀站在门楼上看着下面的冯家庄的人,压了压手让下面的人静下来。
“秋收已过,接下来的日子较为空闲,所以从今日起直至明年春耕,全村六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男子每日清晨夜晚皆需到祠堂前习武强身。各家妇人,仍如往年般照顾好各家老少。族中男儿,按安排各带小孩。这次的训练由我亲自来带领,所有人都不许懈怠,要是谁不用心,就给我滚出庄子。”
冯思冀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的煞气凛凛。
“诺。”
庭院众人纷纷应答,不仅是男儿,连村中的妇女对此情此景也见怪不怪。
冯君岩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往前的每一年他都在大体相同的日子里参加村里所谓的集训。不过那时候他是站在妇女小孩那一边,不是燕姐抱着他,就是张曼牵着他。这一次不再是观众的他,心里边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十几个六岁的孩子是最小的,所以被人放在了第一排。而作为少族长的冯君岩被冯思冀郑重地放在了最前面,所以他所受到的关注也是最多的。因为他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冯家下一代的接班人。接班人的好坏,事关整个家族的存亡。
冯君岩虽然身子小,但是心理并不是小孩子,所以他不怕四周火辣辣的目光。不过让他惊讶的是,跟他一同站在一起的平日里甚至还流着鼻涕的其他小屁孩,现在却是满眼神圣庄重的让自己站的更直,胸挺得更高。
冯君岩上辈子小时候也曾学过武术,洪拳,五郎八卦棍,咏春,太祖长拳在小的时候族中还是有教的。不过那时候国家安定海晏河清,人追求的的是物质的享受,能够狠下心来习武的已经屈指可数。事实上到了他这一辈,大家都在外奔波,一年到头也没有时间回到村里参加什么学功夫的事情。
因为这些事族中的族老没少抱怨:“生活好了,可是血性却没有了。你们这些后辈连老祖宗留下的真功夫真本事都不愿意学了,出到外面怎么走南闯北,怎么应付的了三教九流。”
那时候的冯君岩对那帮死守着规矩不放的老家伙很是不屑。
“真功夫?真功夫能打得过子弹吗?现在是法治社会,有事情报警就好了,怕什么。”只惹得那个听说年轻时候路过家乡的江湖人都要上门拜山的阿公拿起拐杖就要给他个教训。
后来年愈九十的阿公带着他的一身本事和遗憾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他那一手传说中掰钢扭铁的本事。
他老人家走的那天十里八乡有名望的都来了,甚至还有不少看起来很气派的大人物。可惜至死他老人家也没找到一个能够吃苦的本家传人。冯君岩当年还因此骂过他老人家食古不化,要真有本事找一个外姓的不就好了,偏偏要死守着不传外人的规矩不放,白白损失了一门真功夫。
冯君岩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转过头去问往日的鼻涕虫。
“小六,今日怎不见你吸浆糊了。”
“少族长,族长在讲话,不要出声。阿母说了,今天开始我就是男子汉了,不能再哭鼻子吸浆糊了。”
名叫小六的先是提醒了一下冯君岩,说完又得意的挺了挺胸脯,那样子就像是在向世界宣告: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怕你。
“幼稚,小屁孩一个,放上辈子就一学前班的鼻涕虫,还男子汉大丈夫。”
冯君岩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教育表示鄙视,不屑的憋了瘪嘴。
不过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股子杀气向自己射来。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啊父,冯思冀冯大族长两眼冒火的看着自己。
“冯君岩,在拜祭之时表情不屑,对先人不敬,今晨朝食免除,打十鞭,稍后训练加倍,由我亲自执行。现在所有男丁,向前行礼。”
不是吧,我只是瘪瘪嘴而已,哪有对祖先不敬。这简直就是欲加之罪。而且,不许吃早饭还要打我。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服!当然这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而已,自己现在就是被儆猴的那只鸡。
作为族长的冯思冀为了体现善罚分明不仅不会放水,执行的的彻底。要是自己不识趣,跟他唱反调,反而会适得其反,被他狠狠地操弄,这完全是自讨苦吃。所以冯君岩只能忍了,老老实实的跟着人群进了祠堂,对着祖先的牌位认认真真的进行了跪拜。
训练很无聊,这是冯君岩的第一感觉。在被冯思冀拿着竹鞭狠狠地抽了十下屁股之后,不等他表演一番嚎啕大哭的戏码,他就被冯思冀提到了庭院一角,扔了一把竹剑,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操练。
妇女小孩已经离去,张曼在离开的时候看着被扒了裤子的儿子不仅没有心疼,反而再给了自己儿子一个鼓励的眼神之后抱着女儿,带着一群妇女离开了。
训练的时候妇女并不许离得太近,连本村的女子也一样要离开,也不知道是怕被偷师还是怎么的。
其实冯君岩对这种歧视妇女的行为特别不屑,有什么好偷学的?连个队列都不走,连纪律都不懂,就只会那把竹剑木刀木棍在那里乱挥。有什么用!看看那弓箭,居然就是个竹条扎了个弓形,连个铁的箭头都没有。切,实在是太落后了,果然是土著。不怪别人说你们是蛮荒之地,流落之民,几百年了还是一个样,甚至一代不如一代。冯家的未来,不,应该说整个大晋的未来果然还是得靠我。
“冯君岩,不许出神。”
冯君岩嘴角刚动,刚巡视了整个庭院回来的冯思冀的鞭子立马就到了,一鞭子抽的冯君岩龇牙咧嘴。这能继续屈服在冯思冀的淫威之下,继续挥动手中的竹剑。
“用力,使劲,注意节奏,身子不要弯。”
庭院另一边一个动作不标准的孩子直接就被身后的大人一脚踹了上去,冯君岩从眼角中看到,踹人的正是那个被踹孩子的啊父。
瞄着被踹到在地的孩子爬起来继续挥动手中的木刀,冯君岩嘴角再一次抽了一抽:这么狠心的啊父,绝壁不是亲生的。不过当他趁着冯思冀转身去巡视整个庭院,小心回头看到不止一个孩子因为动作不标准被各自的啊父一脚踹到在地上,二话不说继续站起来训练之后再也没有心情去吐槽了。
“很黄,很暴力。果然深得尺头打出聪明子的精髓。这么愿打愿挨,我承认你们是亲生的了。”
当然冯君岩幸灾乐祸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冯君岩,你是猪吗?早上没吃饭吗?软绵绵的怎么捅得死人。”
冯君岩.......
“你本来就没给我朝食!”
“向前,向前,你在怕什么?给我砍!连杀只鸡你都怕,你还能干什么!”这一年冯君岩七岁。
“瞄准,保持身子,放!”
“啊父,那里还有我养的鸭子。”
“闭嘴,我叫你放你就放。”最终冯君岩亲手射死了自己原本想留着老死的一只老鸭,那一年他八岁。
“啊父,燕姐姐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人,你当初为什么要把他许给那个莽夫!”
“闭嘴!喜欢,哪来那么多喜欢,能找到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人就知足了,小孩子懂什么!”当被喝醉酒的丈夫打的鼻青脸肿跑回家的燕姐姐被冯君岩看到的时候,他去质问自己的啊父,得到的是这个回答。那一年他十二岁。
“动手,还在等什么?不过是一只被绑住的山猪,你们这帮小子,怕什么?手里拿的难道是烧火棍吗?连只猪也不敢捅,上了战场怎么杀人。没见过血的男儿怎么能算男儿!”
冯思冀一脚踹在了手拿匕首站在一只被绑住的山猪前面踌躇不前的冯君岩屁股上。
最后被冯思冀抓着衣背把整个脸都放到山猪脑门上的冯君岩,操起匕首把那挣扎着想要逃脱的山猪捅了个鲜血横流。那一只山猪的血,染红了那一天见血训练的十几个孩子的衣服。那一顿烤肉吃得很香,虽然肉已经被捅得不成样子,完全没有什么筋道纹理可言。这一年冯君岩十三岁。
以前一直听人说,穷文富武。可是事实却告诉了冯君岩,穷文富武也得看时代的,族里的人都练起了武,可是却读不起书。自己作为族二代,肉食并不少,几乎天天都能够吃到肉,甚至是村里的人家肉食也不算少,单从肉食上来说,生活的质量并不是太差,可是精神上的享受真的是没有的。
读书识字基本上只是属于少部分人的专利,每一天还要面临着野兽和土人的威胁,甚至是盐这种生活的必需品也不能够很好地满足。冯君岩有问过冯思冀为什么不干脆把村里的小孩都喊来学习,可是却被冯思冀一句:就算都识字在这个地方又有什么用?懂得多也不是好事给说的默然无语。
冯君岩曾经问过冯思冀:“啊父,我们为什么要习武?”
那一天冯思冀看着逐渐长大的儿子,双眼远眺,反而奇怪的反问了他一句:“我们为什么不习武。”
“对啊?为什么不学呢?”
冯君岩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看法,文武一定要分家吗?越往前的先贤不都是能上马掌兵,下马安民的文武双全的读书人吗?谁说读书人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是后人自己走错了路,忘了本,反而怀疑起先人的智慧来。
“习武强身,其实哪里有什么武,不过都是些军伍间流传出来的搏杀技巧了罢了。我们学习这些就是为了自己不被别人杀死,而且能更快地杀死别人罢了。”
“可是啊父,我们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啊,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祖宗之地罢了,既然不想死那就只能让别人死了。”
“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呢?偏偏要整个你死我活,值得吗?”
“值得吗?那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就算是一时屈服,只要不认同彼此,终究还是会杀戮再起的。现在的中原不就是如此这般吗?汉人仁义,可是仁义并不能换来仁义。”
“啊父,我不懂!”
“你会懂的,你现在不懂,将来也会懂的。你自小懂事,学东西也快,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软弱了。”
“如若坚强要用杀戮来换得,不要也罢!”
冯思冀看着负气而走的儿子,无奈的苦笑。
“杀戮换来的坚强,除了那些丧心病狂的人,谁会想要?若非逼不得已,武安君当初又怎么会坑杀四十万降卒?人屠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然而若是不杀,放回去再来一次长平之战吗?”
“软弱的小子,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人总会身不由己的。”
冯思冀看着走远的儿子唯有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