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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避暑山庄门口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管家左福候在车旁,远远看见家乐走来,忙迎上恭敬地说:“二少奶奶,二少爷派我来接您回去!”

“为什么?”

“恭喜二少奶奶,秦大人已官复原职,朝廷文武百官都前去庆贺呢!”

家乐点点头,原来如此!

左府。

喜儿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左府上下都十分疼爱这位小小少爷。喜儿母凭子贵,自是享尽荣宠。家乐替喜儿高兴的同时却觉一丝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从不寂寞与思念的她被这两种陌生的滋味搅得有些不安。

左政看她的目光仍是不冷不热,言辞上倒是收敛了许多。

是看在秦大人的面子上吧!家乐讽刺地想。

左侍郎倒是十分高兴,摆了丰盛的酒席宴请亲家公全家。

秦怀岸看见久违的女儿,不由眼眶潮湿。家乐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爹”。

秦怀岸大喜过望,女儿何曾这么主动过!以前求她叫她还不屑呢!以为是女婿调教有方,当下便大大夸讲起左政来。

“哎呀!左侍郎,府上四位公子个个都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光夸自己女婿也不大好意思,顺便连几个兄弟一起沾光。

左省身连忙摆手道:“哪里哪里!秦兄府上三位公子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

一顿酒喝下来,宾主尽欢。

家乐只吃几口便悄悄离席。喜儿把孩子往奶奶手里一塞,匆匆追上来。

“小姐,我看你自回来这几天都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你又看我什么时候乐过了?”家乐反问。

“不同!你以前那样叫做心如止水。现在却完全不一样,甚至还常常发呆,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姐,你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喜儿的?”

“没有!”

“有!小姐,你是不是怪我抢了相公?”喜儿一脸歉然。

真是荒唐!家乐摇头:“怎么会呢?他是你的相公啊!”

喜儿急了:“小姐,你别这样!他也是你的相公啊!我今晚就叫相公去你房里好不好?”

家乐眉头一皱,厉声说:“胡闹!我有这么说过吗?你只要看好他,别让他随便上外面女人的床就够了!”

说完疾步回房,想到将和左政亲热,只觉没来由一阵不适。

她关上门,掏出贴身佩戴的玉龙坠,紧紧握住。心里已满满驻进一个人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别人半分。

可那个别人竟是自己的丈夫!

新帝登基免不了广征秀女。左家最小的女儿左媛被御笔点中。

一时之间,左府上下,有喜有忧。

“老爷啊,你快想想办法!媛儿体弱多病,又天真善良,哪里应付得了宫中的勾心斗角啊!”左媛的生母宫夫人急得不得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左省身两手一摊,“这不得怪你自己。送媛儿去乡下养病就算了,还给她请几个夫子。请了夫子也就算了,还到处去宣扬媛儿才貌双全,艳冠群芳,生怕别人不知道。现下被皇上亲笔点中,除了乖乖送进宫去,还能怎么办?”

宫夫人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不过夫人也不用担心,媛儿进宫是好事呀!如今宫中后位虚悬,说不定咱们媛儿有这个福分可以母仪天下呢!到时我就是国丈了!哈哈?”

“就知道做你的千秋大梦!”宫夫人气得拂袖而去。

左媛是个柔弱美丽的姑娘。一回府就赢得几乎所有人的喜爱。

“小姐小姐,”喜儿叽喳叫着冲进家乐房中:“媛姑娘回家了,长得跟天仙似的,你不去看看吗?”

家乐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路上受了风寒,有些咳嗽,坐了一阵又心口疼,听说是**病,治了十几年还不见好。”喜儿状似无心地念叨,见家乐起身往外走,不由窃喜。

左媛被众星捧月般捧进闺房,斜卧床榻,手捧胸口,微蹙眉心,好一个病西施。

家乐一进门就看见这幅图画。

左媛见又有人进来,意欲坐起,却被宫夫人按回去,只为她引见:“这是你二嫂,秦大人家的小姐,闺名秦家乐。”

左媛喊一声“二嫂”,朝她点头微笑。

家乐走上前摸摸她的脉,不由摇头叹气。

“怎么了?”宫夫人紧张地问。

“没有,什么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宫夫人不相信。

“足不出户,就会食欲不振。长期如此,自然四肢乏力,身体虚弱。”

“那媛儿心口痛又是怎么回事?”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事儿您得问她自己。”家乐一语中的,朝左媛眨眨眼,立刻见她面泛桃红。家乐淡淡一笑,转身出门。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左府一众女眷在后院放风筝。

“六妹啊,听说你跟大少爷、二少爷都走得挺近嘛!”左侍郎的五夫人赵姨娘酸溜溜地对采茹说,脸上带笑,眼角含鄙视。

“哎哟,赵姐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我采茹虽不是好人家出身,却也懂得什么叫三从四德。两位少爷,那都是老爷娶我进门之前的事,早就忘了,现在还提它干什么?”采茹手里拉扯着风筝线,也是一脸假笑。

“既然忘了,那为何你对二少奶奶和喜儿那丫头都看不顺眼呢?”

“秦家乐那死女人阴阳怪气,你又看得顺眼了?”

“那倒也是,怪不得二少爷碰都不碰她!”

“碰她?长得既不漂亮,又呆板无趣,碰一碰只怕会掉一地鸡皮疙瘩!”

“哈哈!”两个女人笑成一团。

“两位姨娘请自重,不要在人背后说长道短!”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左媛,满面寒霜地盯着她们。

左媛年纪虽轻,可身份特殊。两人也不敢得罪,只好讪讪然走开。

采茹脸一沉,手中拉着线使劲一拽。线断了,风筝摇摇晃晃坠到假山上。

众女眷叽叽喳喳嚷着要去叫男仆来帮忙。

采茹把长裙一撩,说:“不用了,一定要叫男人来吗?我以前还爬过比这更高的呢!”

她走到假山下,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假山虽不高,却是怪石嶙峋。

采茹气喘吁吁爬到顶上,伸手抓住风筝,举起来兴奋地挥舞:“看到没有!我拿到了!”

忽地脚下一滑,“啊——”

“小姐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喜儿一阵风似的冲进门,“你知道吗?采茹那贱女人终于遭到报应啦!她从假山上摔下来跌断了腿!刘大夫说不可能恢复原状了,即使接好也是长短脚!那贱女人死也不肯让刘大夫接骨,正在那呼天抢地呢!哈哈,真是报应!”

见家乐已在翻箱倒柜,奇道:“小姐,你干什么?你该不是要去救那个贱女人吧?啊?你真要去?小姐你可真是菩萨心肠,什么人都救!哼!算那贱女人走运!”

家乐拿了一个药罐,两块夹板,一卷绷带,匆匆出门,直奔采茹房中而去。

老远她就听到采茹的哭嚎声和众人的劝慰声。

家乐推门进去,只见一屋子人,左元、宫夫人、赵姨娘、几个丫环,还有常来府中看病的京城名医刘大夫。

刘大夫垂手立于床边,不住劝道:“六夫人请宽心,老夫一定竭尽全力!”

采茹满面泪痕,边挥手边叫:“走开,你这个庸医!我不要你治!我才不要变成瘸子!”

家乐走近看她露在外面的小腿。右腿只有些皮外伤,已稍作处理;左腿却整个扭曲变形,看来确实伤得不轻。亏她还有力气大叫大嚷,竟没有痛晕,实在是毅力惊人。

“这伤也并非完全不能复原!”家乐把手中的药罐递到刘大夫面前,“试试这个。”

“是什么?”刘大夫有些迟疑地接过。

“断续膏!”家乐答。

“我不要!谁知你是不是要毒死我!”采茹一见是她,疯得更厉害,两手乱舞。

“夫人少爷你们要为我作主啊!这个贱女人早就看我不顺眼,早就想害死我!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又怎会落得这步田地!滚!滚出去!我死也不会用你的东西!”采茹声嘶力竭地叫嚷。

家乐冷眼看她发疯,等她停下来喘气时说:“你如果想要保住你的腿,就不要拒绝!”

“不!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谁知我用了你的药还有没有命!夫人你要救救我啊!”

宫夫人怀疑地盯着那个不起眼的药罐,问:“家乐,这药真的有用吗?”

“是啊!这么重的伤怎能随便说试便试呢?”左元也在一旁帮腔。

刘大夫则是一脸凝重:“少夫人,这可不是儿戏啊!”

家乐夺过药罐,回身便走。

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只觉气血翻涌,不能自已。

她一转身,冲到书桌旁,放下手中的东西,挽起袖子 ,将左肘搁在桌上,右手抄起桌上三寸见方的铜镇纸。

“不!”左政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扑上前,已经迟了。

“喀喇!”每个人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刹时,房中静下来,连采茹也呆呆地张大嘴。

家乐头也不回,沉声道:“刘大夫,请你过来!”

“好的!”刘大夫赶忙趋前,看家乐仅用一只左手示范接骨的手法,然后上药包扎,用夹板固定,最后缠上绷带。

刘大夫只出手帮她打了一个结。

待到家乐弄好出门,房里仍寂然无声。

采茹也不再闹,老老实实让刘大夫给她疗伤。

宫夫人张口结舌半天,喃喃道:“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后又抬头问:“刘大夫,这药真有这么好吗?”

刘大夫此时已是满脸恭敬,点头道:“少夫人医术高超,老朽甘拜下风。”

喜儿看见家乐完完整整出去,却断了一条胳膊回来,不由大惊失色。

“天啊!小姐,你怎么弄成这样?要不要紧?痛不痛?”说着已掉下泪来。

“怎么会这样呢?都怪我,也不跟在后头看着。我这就去找那个贱女人算账!”

正待跨出门,一头撞在左政身上。

“相公,你回来了!小姐她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左政把情况讲个大概,喜儿越听越惊,用手抚住胸口不住地叹:“小姐……小姐你怎么这么傻?”左媛听到消息,一路喊着“二嫂二嫂”,急惊风似的冲进来,关切地问:“二嫂你怎么样了?你不是一向最冷静的吗?怎么也会做这么冲动的事呢?”

家乐被她们的大惊小怪弄得不胜烦扰,摇摇头,叹着气说:“没事的,很快就会好!”

左媛撇撇嘴:“可是不值得啊!为了采茹那种女人!”

一抬头,看见左政,立刻告状:“二哥,这事明明都怪采茹自己,跟赵姨娘一起讲二嫂的坏话。被我听见训斥了几句,心里有气就非爬上假山捡风筝不可,摔断腿也是活该。可她居然还反咬一口,倒怪起二嫂来了!”

“好了好了!”左政摆摆手,“过两天就是你进宫的黄道吉日,你该去准备了!你是名声在外的才女,怎么跟个小丫头一样咋咋呼呼?”

左媛不悦地嘟起嘴,她是有点小聪明没错啦,可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咋呼一点也无可厚非呀!

左政把她往外推:“你快回去吧!我和你二嫂还有事要谈!”

左媛点头,把左政拖到一边,悄声说:“二哥,听下人说,你冷落二嫂好久了,是不是?”

左政脸一沉:“是谁乱嚼舌根!你别听下人们瞎说!”

“二哥啊,二嫂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你一定要好好待待她喔!”左媛人小鬼大。

左政轻敲她脑袋一记:“你这小丫头,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二哥也轮得到你来教训吗?”

左媛吐吐小舌头,一溜烟跑了。

左政看她走远,轻掩上门,见家乐仍坐在桌前看书,叹一口气,说:“你撑得住吗?还是去床上躺着歇息吧!”

家乐翻一页书,却不出声。

左政站了半晌,又叹一口气,道:“对不起!”

咦!这倒是奇了!家乐抬头瞅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救别人也不用伤害自己的身体吧?你是不是怪我冷落你太久,想以此来引起我的注意?”

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家乐几乎不忍看也不忍听下去了。她合上书站起来,走到窗前,眯起眼看夕阳下的桃花。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自以为是地猜测她救死扶伤的目的?

她一直都与世无争,一直都无欲无求,能有什么目的?

可为什么在别人眼中她还是如此不堪呢?

左政仍在那自说自话:“如你所愿,我确是注意到你了。对不起,过去的日子我没办法让它重来,但我会在今后尽量补偿你。你——”

他看着她纤瘦笔挺的背影,不禁有刹那的迷茫。

“你以为如何?”他问。

“我只有一个心愿。”

“什么?”

“希望你能把喜儿扶正!”

“把喜儿扶正?荒唐!你是不是故意气我?”左政一脸不可置信。

“我不是开玩笑!”

“把她扶正,那你呢?你做小吗?算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还是一个人静静吧,别再意气用事了!”

左政只当她在闹脾气,也不以为意,轻手轻脚离开,还细心地掩上门。

家乐仍盯着窗外盛开的桃花。

映日桃花别样红。

桃花后面是池塘水榭,过去是东厢房,再过去是正厅。正厅外面才是高墙大院和正门。

庭院深深深几许,分明就是一座硕大的牢笼。

左媛进宫,深得皇帝宠爱,被封为贵妃。左侍郎自是笑得合不拢嘴。既为贵妃,离皇后也就一步之遥了。看皇上宠爱左媛的劲儿,这皇后之位迟早是囊中之物。

左府中各位公子也个个志得意满,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日,又有官员宴请左家兄弟。

深夜,左政酒足饭饱,兴冲冲回来。走至喜儿房门口,停了下来,忽地脚跟一旋,进了家乐房中。家乐此时手已痊愈,也未睡,正就着烛光在配药。见左政酒气熏天进来,不由厌恶地皱起眉头。“还没睡?是不是在等我?”

左政欺身上前,闻着她发上芳香。

家乐一转身避开。

左政伸手握住她手腕:“为什么要躲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难道还碰不得吗?”

家乐两手握拳,咬牙忍受他的碰触。

“你是不是怪我从未碰你,所以发脾气,使小性子?没关系,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左政说着便伸手至家乐胸前要解她衣扣。

家乐再也忍不住,手腕一翻,“砰”,击中左政胸口,打得他飞出丈余,撞倒一把椅子,跌到地上,昏过去。

家乐冷冷地看着他。

我的丈夫!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喜儿惊慌的声音响起:“小姐,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这么大响动?”

“进来吧!”

喜儿一进门,立刻一声尖叫:“相公!相公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别吓喜儿!”

又回头问:“小姐,相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打的。”

正厅。

灯火辉煌。

左府上下齐聚一堂,星夜会审秦家乐这大逆不道的媳妇。

左政生母二夫人石弱更是哭得呼天抢地,不住捶打着家乐:“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政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了这把老骨头!”

左省身端坐中堂,手指家乐,厉声喝问:“秦家乐,我左家自问待你不薄,政儿也未曾亏待于你。为何你竟将他打成重伤?”

家乐不卑不亢,昂首站立,朗声答道:“我出手自有分寸,绝不会将他打伤!”

“那他为何昏迷不醒?”

“不醒是真的,昏迷倒未必!”

“你这坏女人还说风凉话!”石夫人又是一阵捶打,“政儿他明明就是晕死过去了,怎么叫怎么摇都醒不了!”

“他不是醒不了,不过是觉得失了面子不愿醒来罢了!”

左侍郎气得浑身发抖,仰天长叹:“秦兄啊秦兄,你调教出的好女儿,怨不得我要替你教训她了!”一拍桌子,“来人,家法侍候!”

“是!”下人齐答一声,便去取家法。

忽地一个人披头散发,神色惊惧地飞奔而至,扑到左省身脚下,抱住他双腿大喊:“爹啊,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啊!”竟是平日最爱花天酒地的四公子左邦,他语带哽咽,两眼竟滴下泪来。

众人大为惊诧,忙问出了什么事。

左省身拍着他的肩安抚道:“别急,慢慢道来!”

“还不急,我就死定啦!爹啊,我被人诬谄通敌叛国,现在皇上要治我死罪呀!”

“什么?”左省身大惊失色,魂都飞走一半,“哪有此事?”

“我房里养了两名歌妓,谁知竟是奸细。爹,我是被诬陷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左邦说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随即进来一批禁卫军。

左省身站起身,护在左邦身前:“各位夜闯民宅,有何贵干?”

禁卫军首领孟将军一抱拳,说:“左大夫,对不住了。我等奉旨前来捉拿叛贼,还请左大人不要阻拦。”一挥手,“左右,拿下!”

左邦嘶声大吼:“爹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渐行渐远,终至无声。

厅内一片死寂。

忽地左元失声道:“通敌叛国,是要满门抄斩的呀!”

“扑通!扑通!”石夫人、宫夫人双双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厅里惟一无动于衷的,大概就是家乐了。

她悄悄出了门,没人注意到她。

站在院中,她抬头望望明月,又看看厅内众人,摇摇头,转身回自己房了。

第二天一早,左政终于醒来,除背后一块淤青外,果真什么事也没有。

他听说昨夜变故后,也跟着父亲兄长一起四处奔波。

中午圣旨下来,宣左邦判处死罪,明日即将处斩。其余左氏族人,因念左省身是有功老臣,特网开一面,免去死罪,仅贬为庶人,三代不得为官。

下午孟将军带人来抄家,乱哄哄地闹到入夜方走。

左府突遭此变故,自是一片愁云惨雾,有几个下人已悄悄收拾东西离去,余下的也都人心惶惶。

左氏父子与一众女眷都聚在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前厅唉声叹气。

“这事有蹊跷!”左政越想越不对劲,“老四平日只会花天酒地,从不理事务,如今竟通敌叛国,说出来谁会相信!何况这么大罪名皇上审也不审就直接定罪,哪有这个道理!定是有人刻意栽赃隐害!”

他抬头问:“爹,你在朝中树了哪些政敌?”

“没有,绝对没有!”左省身肯定地答,“我在官场混了一辈子,个中滋味最是清楚不过,怎么会轻易得罪旁人!”

“那么大哥你呢?”左政又问左元。

“我也没有!”

“老三就更不可能了。那么会是谁呢?”左政低头沉吟。

宫夫人哑着噪子喊:“你们就别想这些了,快想想怎么救邦儿吧!”然后又捶胸顿足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子,你是招谁惹谁了,竟碰上这么大的祸端!老爷,你别坐着发呆,快想想法子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左省身也是六神无主,“你以为我不急吗?邦儿也是我儿子呀!”

宫夫人忽地两眼一亮,跳了起来:“有了,咱们去找媛儿,要她向皇上求情!”

“是啊是啊!”众女眷发出一片附和声。

“不可能!”左政尚还保持清醒,“这时去找媛儿无异于毁她前程!皇上金口玉言,圣旨都下了,怎会因媛儿一句话就收回成命?绝不可能!”

宫夫人颓然坐下,垂泪道:“我苦命的孩子,都怪你爹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等死!”

左省身也心急如焚,听得夫人骂他,不由怒道:“儿子都是你教的!自己平日不好好管教,一出事就来找我。现下惹这么大的祸,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一直站在墙角未出声的家乐挺身而出:“我可以救左邦出来!”

“你?”众人盯着她,不可置信。

“你想去劫狱?”左政问。

“不!我去面见皇上,保证可救出左邦,并且是名正言顺放出来!”

“你有这本事?”左省身根本不相信。

“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以他一命换一命!我的命即是自由!左邦回来之时就是我离开之日。我只要一纸休书!”

“休书!”左政怪叫,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想被我家连累,想早日离开直说就行了!又何必找这种借口,用这种手段来威胁我!我也不指望你有本事救老四出来,但休书,我会成全你的!拿纸笔来!”

左政大笔一挥,写就一张休书,未等墨干,就往地上一扔。

“拿去吧!我休了你了!”

家乐捡起休书,轻声道:“谢谢!”看了缩在一旁泫然欲泣的喜儿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去。

深夜,紫金殿。

年轻英俊的皇帝旃辰仍在批阅奏折,身边只有一随侍的小太监。

左媛急急奔来,未等侍卫通报便冲进去,扑倒在地,哭道:“皇上!”

旃辰搁下朱笔,柔声道:“起来吧!”

左媛站起身,抽抽噎噎地走至他身边。

“皇上,您就看在媛儿分儿上,饶四哥一死好吗?”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你这贵妃的哥哥!”

“可我四哥他平日没做过坏事,又怎会是叛贼呢?分明是被人陷害的嘛!”

“好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下去吧!”旃辰语气已有些不悦。

左媛忙又跪伏在地:“皇上,媛儿求您召见一个人好不好?”

“见谁?”

“我二嫂!”

“哦!你们左家还真是物尽其用,连女人都上阵了!好吧!朕就见见她,她在哪里?”

“就在外面等着!”

“宣她进来!”

左媛走出殿,朝家乐点点头。

家乐迈步进去,跪倒,口呼:“民女秦家乐叩见皇上!”

“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旃辰语气还算客气。

“恳请皇上恕左邦死罪!”

“左邦通敌叛国,罪该当诛!你好大胆子,竟为叛贼求情!”

“左邦是否通敌叛国,皇上应该心知肚明!”

旃辰眯起两眼:“此话怎讲?”

“左大人是朝廷重臣,其千金又是备受荣宠的贵妃娘娘。左家人通敌叛国没有必要,外戚专权倒有些可能。若借机将其贬为庶民倒确是明君所为!”家乐朗声对答。

旃辰双目精光暴长:“你可知就凭你这些话,朕使可治你死罪!”

“民女连夜前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好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左家给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以死相救?”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左邦一介小民,死活与国家兴亡何干?”

“左邦生死与国家兴亡无关,但皇上在黎民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和地位却与国家兴亡息息相关!”“好!说得好!左大人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真是可喜可贺呀!”旃辰语气冷得结冰。

“倘若皇上免去左邦死罪,民女便不再是左家人。”

“此话又是怎讲?”

“民女与左大人约定,以左邦之命来交换民女自由!”

“哦!有这种事?”旃辰觉得稀奇,“左府对不起你?”

“没有!”

“你为何你……”

“左府雕梁画栋,在民女眼中便是牢笼!”

“是吗?你又有何把握一定救得了左邦?朕是天子,金口玉言,怎能随意收回成命?岂不是有损于朕在黎民百姓心目中的声望与地位?”旃辰反将她一军。

家乐不慌不忙,从脖子上解下玉龙,说:“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这个?”

小太监过来拿了呈上去。

旃辰端详半晌,忽地厉声喝问:“为何在你手中?”

“民女曾救过它的主人一命!”

“所以他便拿这玉来酬谢你了?”

“是的,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可知免死令只能用一次?”

“民女知道!”

“朕现下不但要治左邦死罪,还要治你死罪!你倒要拿这玉来救谁?”

“恳请皇上恕左邦死罪!”家乐不假思索地回答,抬头直视旃辰,表情决然。

“好!好极了!”旃辰不怒反笑。

“来人!把女贼秦家乐押入天牢,严加看守!”

果然不愧为天牢呀,居然还开了天窗。

家乐靠墙坐着,百无聊赖地看头顶的天窗。

她数着日子,已过去三天了。不知外面情况如何。

但她相信旃辰会信守承诺,放了左邦。

其实,与其说她信任皇上,不如说她信任龙郅。既然他如此推崇旃辰,想必有可取之处而不至于言而无信。

“二嫂!二嫂!”左媛飞奔进来,身后跟了一大票宫女太监。

“二嫂,告诉你好消息!哎呀,把门打开啦!”左媛不耐地指挥牢头。

“对不住了,娘娘,皇上吩咐,没有他的亲口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开此门!”牢头垂首恭敬地答。

“就连我也不行吗?”左媛大为不悦。

“小人不敢违抗圣旨!”

“算了算了,你下去吧!”左媛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他。

“二嫂,皇上果然把四哥放了,另找了一个人顶罪!”

“是吗?”家乐不冷不热地答一句,心想又有一个替死鬼无故遭殃。

“可皇上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把四哥发配冲军了。好在舅舅在那边,可以照顾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全家都松了一口气。”

左媛一脸崇拜地看着家乐:“二嫂,你可真有本事!不过却连累你坐牢。我已向皇上求过情,可皇上却不许我过问这事!”

她顿了一下,不解地问:“二嫂,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皇上?”

“别再叫我二嫂!”家乐却答非所问,“从今以后,我跟你们左家再无任何瓜葛。”

“不!你始终是我二嫂!我才不管你和二哥之间有什么事,反正我还当你是我二嫂!你不喜欢,顶多我叫你姐姐好了!”

家乐笑着摇头:“随你了!”

“皇上驾到——”门口一太监扯着细喉咙通报。

左媛率一干人跪下迎接:“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旃辰抬抬手,“都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

牢头上前来打开牢门。旃辰一低头进去,见家乐仍仰头坐着,不悦地道:“见了朕为何不跪!”

“你我皆凡人,我为何要跪你!”家乐直视他,发现这年轻皇帝的脸,英俊非凡。

“哦——”旃辰也不生气,“既然如此,为何大殿之上你又跪了?”

“那时有求于你,此时无欲无求!”

“是吗?你千方百计获得自由不就是为了去见他?”

旃辰手一伸,玉龙垂下来,在家乐眼前晃动。

家乐眯起眼,似乎看到龙郅咧着大嘴的笑脸,心中一痛,把头扭过一旁。

“但朕又岂能让你如愿?他本身就是个世不二出的人才,再加上你,岂非如虎添翼?”

家乐悚然一惊。一抬头,旃辰波澜不惊的俊脸下暗藏杀机,分明想置龙郅于死地。

她慢慢站起身,心中暗忖是否该出手制住这不识好歹的小子。

“不过你大可放心!”旃辰似乎穿她的心思,“朕绝不会杀他。若连他也死了,放眼天下,谁能是朕的对手?”他昂起头,一脸寂寞英雄状。

好个自负的皇帝!

家乐未吱声,虽不敢苟同,却也不敢小看了他!

“但朕却不能放了你!”旃辰续道,“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二是入我后宫。朕后位虚悬,实是因为一直没有合适人选。你虽不美,却德才兼备,远胜容貌,可为后宫之首!你意下如何?”旃辰问得自信十足,似有十分把握她会感激涕零。

家乐几乎想仰天长笑三声。不知自己最近走了什么桃花运,先是被龙郅所钟情,然后那一向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丈夫竟突然示爱,如今连九五之尊都凑起热闹来了,居然亲自求婚。

做女人至此,可谓登峰造极!

她面色一整,森然道:“但求速死!”

旃辰愣住了,万没料到会听到这种答案,脸上挂不住,终于恼羞成怒,转身拂袖而去。

“朕马上成全你!”忽一扬手,“这东西你就拿着陪葬吧!”

玉龙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她。

她伸手接住,轻轻抚摸,微笑,梨涡若隐若现。

须臾,一太监捧一托盘进来,托盘上置一酒杯。

太监的尖细噪音与阴暗沉重的牢笼极不相称:“罪女秦家乐听旨。皇上口谕:秦家乐目无天子,屡犯圣颜,现赐毒酒一杯,着自行了断。钦此!罪女秦家乐,还不快谢主隆恩!”

家乐戴上玉坠,贴身放好,然后缓缓走上前去拿起酒杯,醇香朴鼻。

皇上可真是礼遇她,竟赐她葡萄美酒夜光杯。

腥红的液体如血一般,在杯中轻轻晃动。

她淡淡笑,抬起头,一饮而尽。

恍惚中,龙郅的脸在眼前不住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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