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54年,距离赵匡胤离家出走已经7年。当初老和尚“遇郭乃安,历周始显”的偈语,似乎已经实现,又似乎仍然遥遥无期——论官职,他已经从禁军小头目升到了开封府马直军使,算是柴荣手下的红人了,可这算是“乃安”“始显”吗?如今功业未建,声名小到近乎没有,假如现在死去,除了赵弘殷夫妇,说不定连哭的人都不太会有——这不是赵匡胤想要的生活。
显德元年正月十七,郭威去世,柴荣很伤心,赵匡胤很难过,周朝上下很多人都很悲痛,然而刘崇很高兴。
刘崇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从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建国至今,尤其是从上次在晋州被王峻打得又冷又饿而狼狈回国至今,两三年下来他就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经常梦到郭威率兵杀奔太原而来,醒来满头大汗。说实在的,山西这么一小片做节度使都显局促的地盘,却要拿来建设一个国家,好比只有两颗葡萄,却要做出一个水果拼盘;虽然刘崇已经很努力地创造名目,老百姓也已经很努力地缴税,可国库里面仍然时常空空荡荡,连皇太子刘承钧都经常委屈地来到他面前:爹,我饿啊!
可是没办法,南面的周朝国力日渐昌盛,打不得;北面的辽国骑兵更是骁勇善战,不敢打(伺候不好的话还来抢你呢)。于是刘崇只好同样委屈地告诉儿子:我也饿啊。
可是现在消息传来,彪悍的郭威竟然死掉了,这不是老天给我的翻身的机会么!高兴的刘崇写了一篇《论郭威的死掉》,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他在文中说:
“听说,大周朝的皇帝郭威死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死的郭威,无耻地玩弄我们父子的感情,夺走了我们该得的一切,正是他让我们汉朝遭受着今天如此众多的苦难。
这几年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这郭威的死掉……现在,他居然真的死了,则普天之下的汉朝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当初,我们被逼到河东的角落里,郭威躲在东京的庙堂上。现在却只有这把老骨头独自沉睡了,莫非当初他率兵攻汉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自己是终究要死掉的么?”
写完檄文的刘崇掷笔长叹:老天有眼呀,报仇雪恨的时间到了!于是立即重新发兵三万,举北汉全国之力攻打新丧国君的周朝,务必一击致命,喊出的口号是:驱除柴虏,恢复大汉;抢回土地,还我河山。当刘崇听到士气高昂的军队整齐划一地喊出如此响亮的口号时,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子民从此再也不用在只产煤不产粮的土地上苦苦耕耘了,灿烂的笑容绽放在英俊的脸上,潇洒的胡须配上眼中对于未来的无限向往,构成了一副绝美的画图。(史载:刘崇不光人长得高大帅气,长长的胡须也很有型,颇有关公神韵。)
为了以防万一,刘崇再次请到了骁勇的外援,那就是辽国的一万骑兵,由辽国武定节度使杨衮率领,归刘崇指挥。
二月,军队集结完毕,刘崇先去李骧夫妇的祠堂前祭拜一番,然后亲率四万兵马,浩浩荡荡奔开封而来,旌旗到处,遮天蔽日。
对比刘崇的幸福生活,柴荣最近比较烦。
首先,郭威死了,柴荣很伤心。从七岁时被过继给这位姑父开始,柴荣就在内心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从此跟随姑父,从白手起家南征北战,到功名初显全家被屠,到郭威称帝自己开封府尹,直到如今郭威长眠,自己君临天下——哪件事不是和姑父息息相关?而如今国家始定,夷寇未平,柴荣不禁哭诉:正是姑父您大展宏图施展拳脚的时候,怎么能说去就去了呢?
其次,新上任却不能服众,皇帝柴荣很郁闷。还记得刘知远留给刘承祐的顾命大臣杨邠和史弘肇在大堂上禁止新皇帝开口议政的先例吗,如今的柴荣虽然已经33岁,治理邺都的政绩也差强人意,然而最要命的是军功稀少,在冯道等七十岁老头的眼里,基本上还是个愣头青。跟刘承祐与刘知远的关系相比,柴荣甚至都不是郭威的亲生儿子,一想至此,柴荣连脑袋都是晕的。
但现在既然北汉已经打过来了,总得有个应对之策。于是周世宗柴荣主持了一个座谈会,论题就是《论当前形势下是否应该出兵抗汉以及应该如何抗汉的问题》,参加者主要是郭威留下来的一干老臣,包括四代元老冯道、中书侍郎王溥、宰相范质等人。对于第一个问题,大家很快达成共识,当然应该出兵,而且不但要出兵打击,还要打出风格,打出水平,最好把趁火打劫的刘崇和他的四万军队赶回山西的黑煤窑里面干苦力,日日皮鞭伺候,一反抗就打,就和一千多年后我们从电视上看到的一样。
然而大家在第二个议题上产生了分歧,柴荣认为自己应该像唐太宗一样亲率大军北上拒敌,一来皇帝亲征,军队战斗力必定倍增;二来有战功作铺垫,日后在朝野更有威信。
像牛皮糖一样以粘性强而著称的高人冯道却在此时与柴荣唱起了对台戏,观其一生,与所事皇帝公然对抗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听完柴荣的唐太宗论,冯道用左眼瞟了一下柴荣说:“不知陛下能不能成为唐太宗?”柴荣心中恼火,说:“以我的兵力的强大,打败刘崇必定像大山压碎鸡蛋。”冯道又用右眼瞟了一下柴荣说:“不知陛下能不能成为大山?”群臣掩口侧目,都等着看柴荣的笑话。
柴荣还想讲讲道理,于是告诉冯道:“昨夜我仰望星空……”话刚出口就被打断,陛下,除了仰望星空,您还要脚踏实地,四万大军当前,吟几句诗是吓不走敌人的。
柴荣本以为亲征的决心一出,满朝文武必定齐声赞扬“皇上圣明”,然后来一句“爱卿平身”,接着诏书一发,点将出兵——很明显写作至此的徒步是清朝辫子戏看多了——可没想到满朝大臣,只有王溥站出来鼓励柴荣出征。当然得到支持的柴荣还是很高兴,于是告诉冯道一干人等,朕已经决定亲征,您老人家去给太祖修陵墓先吧!
三月初三,抗汉战争部署完毕,发布大周新任皇帝周世宗柴荣一号令:
命天雄节度使符彦卿、镇宁节度使郭崇率兵自磁州固镇(今河北武安西)向西北插入辽州(今山西左云、右玉)断后;
命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保义节度使韩通率兵自晋州向东趋潞州(今山西长治)侧击;
命河阳节度使刘词率军殿后,为主战场之后援;
遣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义成节度使白重赞、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李重进、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宣徽使向训率前锋先趋泽州(今山西晋城)。
同时,诏令诸道(唐时一级行政单位,类似于如今的省)招募民间骁勇者从战,以民间精英补充军队战员不足,做到务必一击而中,必须把汉军赶回山西老家。
从地图上看,柴荣已经把决战的场地定位在如今的晋城到长治一带。
此时刘崇率领的汉军一路顺风顺水,在邢州打败了潞州昭义节度使李筠(原名李荣,避世宗柴荣讳改名李筠)的部队,迫使李筠逃回潞州。得胜的刘崇心中不免替柴荣的命运暗暗担心:太可惜了,你刚当上皇帝不满两月,竟马上就要成为死皇帝了。叹息完毕,继续意气风发乘胜推进,逼近潞州。
三月初九,发布周世宗柴荣二号令:
命冯道护送太祖灵柩前往山陵,专心修墓;令郑仁诲为东京留守,认真看家。
两天后,抗汉大军出动。像所有出征队伍的将领一样,柴荣立于大军阵前,士兵安静下来,静静地等着这位皇帝将军说点鼓舞士气的话,柴荣清了清嗓子,深邃的目光盯着遥远的北方,然后喊了一声:出发!
刘崇,来吧,还记得五年前的慕容彦超吗,你会像他一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同的是,慕容彦超是回山东去造钱,你却要回山西去挖煤。
离开开封的柴荣率兵日夜兼程,于三月十八日抵达泽州(距离开封约210公里),与樊爱能诸将率领的军队会合,当晚宿于州城东北。而南下的刘崇不知道柴荣已经率兵亲征——这说明,有个手机的话会是多么方便——加上前面击败李筠没耗多少气力,于是觉得周军的战斗力简直近乎没有,跟当年郭威在世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刘崇一方面庆幸自己发兵时机拿捏恰到好处,顺便崇拜了一下自己,同时觉得沿途不用多耗时间了,咱们直接杀奔开封捣他黄龙,灭了周朝之后,再吃午饭。于是路过潞州时竟没有进攻,而是引兵绕道南下,当晚,军队驻扎于高平城南。
据地理资料记载,高平此地,一年四季分明,雨量适中,连风都按时令吹来,不早不迟。更重要的是,有一位山西的朋友告诉我,这个地点,非常平坦,适合打仗。三月十八日的夜晚,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气温不高不低,夜风不疾不徐,所以我以为,刘崇一定睡得非常舒服。
天亮了,开始打仗。然而开局却打得毫无乐趣,因为两军刚刚相遇,北汉军就开始后退,马上撤到了巴公原(今山西晋城东北)。柴荣见到刘崇竟然如此不经打,逃得比咱追得还快,生怕他马上逃脱追不上,下次再打他还得千里迢迢奔去太原(《资治通鉴》:“虑其逃遁,促军急进”),于是率兵奋起直追,很快也赶到了巴公原。
到了巴公原的柴荣勒住鞍下奔驰的战马,刹住大军前进的势头,看着面前的一马平川,突然眼前一亮。
他看到远处的刘崇正朝他点头微笑。
他看到不远处的北汉军已占据高地列好阵势。
他看到刚刚还拼命逃窜的北汉军队已经刀枪如林,虎视眈眈。
柴荣心中涌现出战场上已经被千百次地引用过的一句名言:中计了!
需要说明的是,就在距离柴荣立马处不远的另一个村落,在此1200余年之前曾发生过另一场著名的战争,战败者40万人被坑杀,为我们奉献了赵国战争史上一场毁灭性的大败和汉语里一个标志性的成语,纸上谈兵。——没错,那场战争叫做长平之战,发生之地的长平村,距巴公镇十余里之遥。
秦昭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四月,秦派王龁攻赵于长平,赵以廉颇为将御敌。廉颇根据敌强己弱、初战失利的形势,决定采取坚守营垒以待秦兵进攻的战略。秦军多次挑战,赵国却不出兵,赵王以为廉颇懦弱,为此屡次责备廉颇。秦相应侯范睢派人携千金向赵国权臣行贿,用离间计,骗得赵王派赵括替代廉颇为将,并命他率兵击秦。
赵括上任之后,一反廉颇的部署,不仅更改部队的制度,而且大批撤换将领,修改作战计划。昭王见赵中计,暗中命白起为将军,王龁为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