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的后任,那个名叫超凡的男孩,从呱呱坠地之日起,就被家里人视作宝贝自不必说,但这宝贝在家人的心目中又多少有点微妙。首先,因着他的前任的前任,那个遭溺爱而死的男孩的前车之鉴,对他的养育就显得既用心又有分寸,真可谓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不咸不淡。此外,他的前任,那个被送掉的黑女的阴影又顽固地驱散不了。但不管如何,这男孩一眨眼工夫就变戏法似的出脱成一个白胖胖的小娃儿,爱得全家人又把先前的一切淡忘了,至少是暂时忘却了。只有袁夫人,尽管对超凡也爱得要死要活,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额上抹了锅底灰的死去的儿子,更忘不了那个额上留有胎记的活着的但却被送掉的黑女。以致有好长一段时期,她一抱起眼前这个儿子,就突然间会幻化成那第一个男孩和黑女的形影,两个幻影交替着出现,有时甚至会重叠在一起。
如果不抱任何偏见的话,这超凡实在是与众不同。不但与众不同的漂亮一双清纯明亮又多少显出几分忧郁的大眼睛,更使他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聪颖和灵秀,而且个性也与众不同,不爱说话,一开口又总是伶牙俐齿,很有条理。他不合群,喜欢独个儿孤零零地,凝着那双大眼睛,望着远处,像是永远都在思索着什么。再不然就常常一个人来到江溪边木屋桥下那个小水潭旁,不知是在看潭里的小鱼还是那潭底的鹅卵石。甚至,连胆子也与众不同的大,竟然常常一个人跑到隔壁瞎婆那间黑屋子里去。
瞎婆是羽房里的同族中人,就住在羽房后院的隔壁,原本有一道门相通,只因为后来两家关系紧张,那道门就关上,四十多年来从未打开过。这鸡犬之声相闻却数十年未相往来的紧张关系,谁都知道种因于袁太夫人和瞎婆两位堂妯娌身上,但到底是因甚缘起,后辈人尤其是第三代就不那么明了了。在他们的印象中,祖母和瞎婆好像天敌似的,下辈人却和瞎婆无怨无仇,对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还多少有点同情,只是慑于祖母的威严,未敢和瞎婆亲热。守了的大女儿次音十多岁时,见瞎婆在河边淘米,生怕米会漏出到河里,更怕她失足掉下去。她很想知道瞎婆一个人怎么过日子,有次偷偷地去看她,一进门,就吓得撒腿跑了,原来那间黑屋正中兜头搁着一具乌黑得发亮的棺材。次音虽知道村里规矩,凡是女人死了丈夫就要做两具棺材,一具给死去的丈夫下葬,一具给未亡人作寿材,但她没想到瞎婆的那具寿材会放在当门口。次音后来再不敢进去了。事实上,村里人除了抬轿的八宝,没人敢进瞎婆的那间黑屋。
偏偏四岁的超凡敢进去。
最早知道超凡去了瞎婆家的是姐姐次音。她很是惊讶,弟弟怎有恁大的胆子,连棺材都不怕?转而又想四岁的弟弟心里一定还没有棺材的印象,或许以为和别的木器家具一样,没把它和死人联在一起也许他还不知死为何物哩!······想到此,十四岁的少女忽然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一种她很想懂得,同时在她这个年纪也应该懂得,但她却偏偏还不懂的一些人生道理。所以凭着那种好奇心理,她就一半是逗玩一半是探秘地问弟弟:
“超,瞎婆家里是不是有一只黑黑的木柜子?”
“有,那是棺材。”
次音吃了一惊:“你知道棺材?它······它做啥用?”
“让死人困呗。”超凡平平淡淡地回答,“瞎婆死了以后要困的呢。”
原来他知道!次音惊讶地问:“你,你不怕······这棺材?
“怕什么?可我不喜欢它,讨厌!我死了就不要这东西······”
“胡说!”次音大惊失色,“你别胡说!超······”
“我就讨厌这棺材!人死了困在里面,不是闷死?我死了就不要这棺材,宁可把我放到水里去,和鱼在一起才好,让鱼吃了都高兴······”
他的嘴被姐姐的手梧住了。
次音吓得不敢声张。她把弟弟去瞎婆家的事告诉母亲,当然关于棺材的那些话,她没敢说。
袁夫人也知道儿子喜欢瞎婆,瞎婆待儿子也很不错。她本人和瞎婆也没有任何间隙,反倒很想改善两家的关系。她对瞎婆还有一个心病,就是怕盲人烧火不慎引出火灾。这会,听女儿说超凡常去瞎婆家,她就找来儿子问:
“瞎婆自己烧饭,眼睛看得见?”
“当然看得见了!瞎婆不用眼睛看,用手‘看’东西。”超凡很是钦佩地说,“不但手,瞎婆身上别的什么,都能看东西。真的,不骗你,瞎婆的脚看得见地上的路,瞎婆的嘴看得见碗里的饭、锅里的菜她烧菜时用嘴巴量酱油,我帮她倒在碗里,她还不放心,仍然要倒在嘴里再吐到菜里。”
袁夫人听得忍不住笑:“那还不是仍然看不见?她怎么烧火呢?”
“唉,还是瞎婆聪明,让她猜中了。”超凡说,“她就知道你们都怕她失火。她说啦,她失了火,连累了我们家,她来赔······”
袁夫人不快地说:“她赔得起吗?”
“连这都不知道!”超凡失望地说,“她当然赔不起。她是说,她不会失火。她还对我说:你家才别起火,起了火,连累了我,你们赔不起······”
“说什么大话!”原本对瞎婆毫无坏意的袁夫人也不高兴了,“不吉利!”
“就是赔不起嘛!”超凡说,“单是那具棺材,就赔不起。”
接下来的那段对话几乎和头天一模一样,只不过头天是姐弟,今天是母子罢了。超凡说的还是关于棺材,关于死了喂鱼的话语。几乎和女儿在听到这胡言乱语时一样,袁夫人也赶紧用手梧住超凡的嘴,所不同的仅仅是昨天次音用的是两只小手,这会袁夫人只用左手就足够盖得住儿子的小口,而把另一只巴掌高高举起但又轻轻放下,落在儿子那只曾被她抚摸却不曾揍过的屁股蛋上,在一声轻轻的“啪”的同时,做母亲的嘴里发出重重的斥责:
“胡说!快别胡说!”
超凡这话当然是胡说。但家里人都知道,这孩子真的很喜欢水,也喜欢鱼,常常到江溪边水潭里去看鱼。他还常说人要像鱼就好了,能在水里自由地游来游去,而且爱鱼爱到从不吃鱼,非但不吃,每逢家里烧了鱼,他也躲得远远的。为此,家里也很少烧鱼吃。
这与众不同的超凡,过不久又生了一场与众不同的病。
这场病确实来得特别,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来,他的病是由祖父的病,准确地说,是由祖父的死引起。
说起来,袁大爷的病和他的死也是够奇怪的了。
辛酉年大水后,惊吓交加的袁大爷每逢傍晚,便显得惶惶不安,仿佛又有大难要降临似的。特别是阴天,他常常捂着两只招风大耳朵,凄凄地叫:
“鬼!鬼!鬼在哭啊!······”然后又大声地唤着那些被洪水氽去的人的名字:
“天祥!······时光!······雨来!······岳!······阿雄!······”叫得家里人毛骨悚然,好似那些冤鬼都在面前。两代袁夫人轮番安慰:
“他爹,他爹!没有呢,什么声音都没有呢。”
“公,公,真的没有啊!”
“有!有!谁说没有?妇道人家!混账!你们活着,就不管他们的死活啦?娘的还有良心没有?这不,他们在哭呢:呜呜啊哦······呜呜啊哇······”
接着就装出各种鬼叫其实是他自己的怪叫,谁也听不懂。但越听不懂,就越吓人,仿佛真的是鬼叫,仿佛真的鬼在哭。一家人全吓坏了,袁太夫人捂着嘴呜呜地嘤泣,袁夫人则搂住女儿次音直发抖。只有五岁的超凡却一点事也没有,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凝望着病床上的爷爷。
“超!我的囡宝超,你听见没有?超不骗爷爷,超说,听没听见声音?”
“你怎么吓小孩?”袁太夫人一把夺过孙子。可孙子却挣扎出来,说:
“爷爷,是蝈蝈咕咕在叫,你听:蝈蝈······咕咕!蝈蝈······咕咕!······ ”
“啊!蝈蝈咕咕?是啰!是蝈蝈咕咕在叫。”病人一个挺身,竟坐了起来。
神奇!祖父的病一下好了许多。这以后他就每夜要让孙子陪伴,不然又要担惊受怕不得安耽。超凡也乖,每到黄昏就钻进爷爷的被窝,做爷爷的便捂着孙子的屁股蛋,笑着,说着,或者念《髙皇经》。他的听觉世界终于变得太平了。
但这太平日子终究未能持久,不久他再次病倒。这次病得更怪,见了超凡反而抱住头惊叫,说是看见了那个讨债鬼;有时竟会指着超凡的额头,说有五道指印。待到家人把超凡抱走,他又说满屋子都是淹死鬼。如此折腾了几次,家里人只得派人去把守了从津浦铁路叫来。守了请来不少名医,终未见效。袁太爷始终处于梦幻状态,不能看见孙子,一看见就会惊叫胡说。
看来这病真的没法治了,只是迟早而巳。守了做了最坏的打算。这天,他看见儿子在院子里玩,用毛竹片在地上摆字。儿子三岁起,守了就教他识字,已经识了不少。守了灵机一动,想测个字卜卜父亲的病况。
“来,你挑个字。”他对儿子说。
超凡不解父亲之意,见父亲指着地上的竹片儿,便点了一个。
守了一看,是一个“署”字署,从四,从十,从一,是四月十一哦,看来父亲能挨到明年春上。他心里稍有些宽气,于是便逗儿子:
“你说,这字读什么?” ,
“暑。”超凡说,“暑天的暑。”
守了一愣,复又底头细看,果然是个“暑”字,刚才是看错了。这“暑”作何解?从日,从月;再从十从一;又一撇,该是重复那就是十一月十一日?就是说,没几天了!他心里一沉,狠狠地说道:“是‘署’!”
“不,是‘暑’。”儿子说。
守了的心一凉,狠狠掴了儿子一脑壳。超凡哇地哭了,边哭边喊:
“是暑,是暑,就是大暑天的暑嘛!呜哇!······”
尽管心里恼得不行,但还得往好处想:测字嘛终究是测字,是文字游戏,哪里该相信呢?守了这么想。事过之后也没有多往坏处想。但当天晚上,他伴在父亲床前时,父亲却正儿八经地向他叮嘱起后事来了。
“爹,你莫多想,你不是好起来了吗?”守了说,“开了春就会恢复的。”
“不会了,过不了春了。我知道,我是十一月十一要走的,还有五天,这可是个好日子。”父亲平静地说,仿佛和儿子约定一个好日子赶集去似的。
“爹,你说什么啊。”
“我知道的,我听见了,十一月十一日我就要走的。”
守了只以为是父亲听见了自己白天和儿子的谈话才引起的心理作用。但父亲既已说起后事,他也认真地听了。坟地啦,毛竹筒啦,还有黑女啦,反正父亲一五一十地说,他也一五一十地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父子俩倒是很平静地说了一晚上。第二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守了终于放下了心,知道父亲是多虑了。而且接下来父亲好几天都精神饱满,所以守了几乎已经把那天测字的事忘了。不料到了第五天,十一月十一日,袁大爷竟然平平静静地闭上眼,死了!
作为孝子,守了悲痛自不必言。他迁罪于超凡,仿佛真是儿子害了祖父,就是那个“暑”字要了父亲的命。当然这是谁都不信的,包括祖母,包括母亲,都护着超凡。偏偏到了出丧那天,黑女出现在家里时,才出现意想不到的事。
黑女已经八岁了,也就是说,送掉巳经八年了。她是由堕民彭姑和八宝去接来的。她的到来为丧事平添了一份色彩。小姑娘出落得很是可爱,也许是深山冷岙中少见太阳之故,那张白脸嫩得像要渗出水来,白嫩中又透出一股緋红,只是那额上的五道印记却更加醒目,但又一点也不难看,反倒像是装扮上一朵鲜花似的。小姑娘一进门就怯怯地躲在屋角,真让人看了心疼。祖母帮她穿上白帽白鞋白衣的丧服,更显出一番标致。黑女见到什么都觉得很新鲜,盛茶叶的锡瓶啦,红红的蜡烛啦,软软的棕绷床啦,以及茶几槅几,乃至木板壁,都要用那双小手怯怯地摸上一把,又赶紧缩回,生怕碰坏似的。不但物件新鲜,连家里所有的人,她也感到十分陌生,母亲和祖母去搂抱她,她就怯怯地躲开,反倒和帮着打杂的堕民彭姑母女,以及抬轿的八宝显得热络,再不,也只和超凡玩耍玩耍。
袁夫人见她这个样子,心里自是伤心。待到正斋饭时,她把黑女硬拉到同桌,忙着给她挟菜。可黑女却把分给她的一份好菜偷偷用手绢包起来。袁夫人问她干什么,她也不答。最后还是彭姑说:
“这是那边的习惯,吃酒席时都不舍得吃掉。她想包回去给她爸妈呢。”
袁夫人服泪哗地流出来,一把抱住她:“我就是你的妈,我就是你的妈!”
堕民彭姑自知失言,马上说:“是啊是啊,你快叫你妈啊!”
待到女儿怯怯地叫了一声,她又哭喊着:“我不是你妈,我不配做你妈!······”
就在这一刹那,袁夫人动了要让女儿留下的念头,当然也只是念头,能否实现还是得看丈夫,她最担心的也是丈夫。
不出她所料,守了果然没同意。
“这怎么可以?不说别的,就说人家养到八岁,再要回来,也说不过去。”
袁夫人没话可说了,丈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她仍不死心,便问黑女:
“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我要回家去。”
“回家?这不是你的家?”
“不是,我要回家。”小姑娘坚决地说,“我要回到自己家里去。”
做母亲的真想大哭一场。但无奈之下,又只得让女儿回去。谁知,临到黑女离去时,超凡却说什么也不让她走,任家里人怎么哄也没用。袁夫人心里越发难过,不由得骂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害得你姐姐有家不能归!”
那男孩张大着小嘴,惊恐地望着母亲,刚才拉住黑女时已经流出眼眶的泪水挂在脸上。他只是傻愣着:几天前父亲说爷爷是他害死的,他就感到不解而且冤枉;这次,母亲又说他害了这位陌生的姐姐,这又是为什么?
其实无论是守了还是袁夫人,都只是悲伤时的气话而巳。他们何尝真的怪罪儿子?也惟此,事过之后都很快忘了,即使不久超凡得了那奇特的病,他们也没想到会和自己的话有关。
超凡的病确实奇特。起初只是闷闷不乐,一个人躲在屋里,拿着一枝毛笔,在那块墨水砖板上写写画画,画画写写,接着又在墙壁上写字,满屋子都是“爷爷”、“姐姐”两个字。这仍然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只知道他从小喜欢写啊画的;至于想念爷爷和黑女姐姐更属正常。但接下来却反常了,超凡竟常常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还胡说自己额角上也有像黑姐姐那样的印记。这还不算,他居然跑到溪边水潭里对着水面照自己的倒影。一家人正在奇怪并担心时,那孩子就发起热来,一发就是三天三夜,像是伤寒,又像是什么热病,那症状甚至和黑女之前死去的男孩相仿佛,一个劲地说胡话,还吵着说要鱼。家里人特地去肖王庙镇上弄来几尾金鱼,养在一只玻璃缸里,不料他更吵得凶,硬是要把那金鱼放生到江溪里去才罢休。但这样仍高烧不止,满嘴起了老大的泡,七天七夜滴水不进。
守了夫妇和袁太夫人吓得魂都没了,莫非又是和当年那个男孩一样的病?守了每天陪在儿子床前。个把月来,他每天陪着病人,先是父亲,眼下是儿子。几乎什么医生都看过,什么药都吃过,仍不顶用。
村里不断有人前来看望。守了夫妇,还有袁太夫人,也只能陪着叹息或者安慰一番。可是,待到隔壁瞎婆来探望时,却被袁太夫人挡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进。她听说了孙子常去这冤家的家,她认为孙子的病和这个瞎眼妯娌有关。就在这个时候,屋里传来一阵哭声,原来是超凡从昏死中醒了过来,大声地喊:
“阿婆!阿婆!”
一家人全兴奋了,总算醒过来了!大家连忙又熬药,折腾半天,超凡果然安静地睡过去。守了候在旁边,嘴里默默地念着《高皇经》。念着念着,他发现儿子睁开眼来,嘴里似乎也念念有词的,恍惚间,守了觉得儿子好像和着自己在念经。想到这一点他又觉得不可能,于是便停住念。果然,儿子还在念,而且分明念的《高皇经》。不是幻觉,口齿还那么清楚,一字一句地念着······
奇迹再次出现,晚上,儿子的热退了,还吵着要进食。
一家人高兴自不待言。守了更是惊讶这是《高皇经》的灵验?父亲最相信《高皇经》,据说辛酉年大水时就因为他念着《高皇经》才没有遭殃。难道再次在儿子身上应验了?可奇怪的是儿子怎么也会念?
“爷爷常念,我听着,就记住了。”病好之后超凡说,还应父亲的要求,口齿伶俐地背了一遍,一字不差。
守了惊讶万分。他知道《高皇经》是经中最难念的。他那不识字的父亲为了念会它,用了整整两年时间。可儿子居然随便听听就会了!他眼前倏然出现一道曙光:袁氏家族将出现一个天才!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自己面临的当务之急:
“我得培养儿子!全心全意地培养这个儿子!”
“请塾师?你要给超凡请塾师?”
袁夫人听丈夫说要聘一个先生上门教儿子,很是不解:即使十多年前的上一代,都进了新式学堂,眼下却让下代进私塾?尽管她目不识丁,却也早想到儿子读书的事:袁家坳没学校,她娘家肖王庙有新式的小学,校长还是她的堂兄。超凡去那里就读,可住在外婆家,无论学习生活,都可以放一百个心。
“什么新式学堂,我信不过。”守了说,“不像我们当年,师资好,眼下谁识几个字就可做教师。超凡天资聪明,我不能误了他。见妻子还想说什么,守了说,“我已拿定主意了,正在物色延聘。”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竖起招军旗,却难找合适的吃粮人。虽也有主动前来应聘的,守了却不要。也真是,能让这位北大毕业生看得上的还真不多。当然,奉化城里不乏藏龙卧虎的名人学者,但少有肯来这偏僻山村的。在找了多次仍未如愿的情况下,守了赶到宁波城里,找到当年箭金学堂的老师顾清廉,想让这位甬城名儒介绍一个,却遭到顾先生一顿斥责:
“请塾师?你怎么如此不合潮流?唉!”顾先生叹息道,“前不久蒋志清去广州时过甬来看我,说让其子到上海万竹小学求读。而你却请塾师教儿子!在我的学生中,我最喜欢你们俩,然你俩个性差异如此之大。”
作为一代名儒,顾先生无论道德学问,都深受守了的尊重敬佩。顾先生也确实看重这两位学生。他曾评说:蒋志清追求的是目的,为了目的,可以采取不同的手段和形式,所以常常可以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也由此看出其才能;而守了恰恰相反,他看重的是形式,常常为了形式而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顾先生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若从成功角度衡量,他喜欢蒋志清,志清能达到目的,但会失去形式,缺少崇高感;如果从形式上来说,他又喜欢守了,守了重形式虽难以成功,却能显出崇高。他还曾感叹:若能将两人之优点集于一人之身,才是完人但那却是不可能的。
尽管在顾先生那里碰了个壁,守了仍不改初衷,非得找个塾师不可。
总算找到了。那先生姓毛,号雨亭,是石门人。这位前清秀才很有国学功底,一生以教塾为业。他原在一户大户人家做塾师,主妇挑逗他,他二话没说,理起藤匣就走人,工钱都没拿。道德加学问,被守了选中了。
私塾就设在厢房偏屋的楼上,一隔两开,前面作教室,后半间作先生的卧室。毛先生一整天都在楼上,就是下课,也躲在屋里不出来。即使炎热的夏天,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儿风都不透。一天三餐饭菜全由次音送上楼去,以致一年下来,村里人还不认识这位先生。为此闹出一个笑话,羽房东邻的如堂有次见一个小老头从茅屋出来进了羽房的大门,还以为是贼儿,就去告知羽房,上下惊动,找了个里里外外,最后才明白闹了误会,是那个教书先生。
但毛先生却很让守了满意。课程都由他和毛先生商定,大多是守了小时读书的课程,《毛诗》、《孝经》、《礼记》、《周易》,然后是《资治通鉴》,排得满满严严。之后守了就不再过问,他深知这一规矩,对于有学问的先生,主家不宜多加干涉。
安排好这件大事之后,守了放心地回津浦铁路去了。超凡也不负父亲所望,果然一学就通,好多书甚至能背出来。那一手毛笔字尤其出色,不但雨亭先生称赞,连向来不称赞儿子的守了年底回家探亲时见了也暗暗高兴,还让儿子写了一幅中堂挂在壁上。以后又常叫儿子写信给他,看看那一笔字,也觉赏心o
但接下来却为女儿次音的事引出一场风波。
私塾办起来后,守了也请了四五位农家子弟来伴读。既帮助乡梓多几个识字人,让超凡有人伴读也有好处。本来,大女儿次音已经十四五岁了,让她一起伴读也未尝不可。可这一点却谁也不曾想到,除了次音自己。每天给先生送饭端水,次音很羡慕弟弟,常常站在旁边看上一会,久了,竟也能背得出几句诗词古文。连超凡也很是惊讶:“姐,你也一起来读书吧。”次音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是重男轻女的祖母不会同意。家里就是吃饭,也被祖母严格地分为上下两桌,女孩只能在下房里吃,她肯让我读书?
超凡却信心十足。他首先想借助先生,他知道,毛先生也很喜欢姐姐,常常教几个字让姐姐认。让他向祖母说,最是合适。不想,毛先生却推辞,还说了一番文绉绉的理由:
“受聘之业师,最忌涉足主家家事。往昔翁同龢传教光绪,越俎代庖,干涉政事,故所以遭西太后贬斥,亡命异地,实乃咎由自取,为后辈业师者训。”
超凡仍不死心,又给父亲写了封信,让姐姐拿到镇上去寄出。可等了一个月,未见回信。
“别等了,不会让我读书的。”做姐姐的说。
“我看父亲会同意的。他是读书人。”超凡仍抱希望。
“就是父亲同意,祖母也不会答应的。”次音仍然不抱希望。
既这样,还不如干脆向祖母提出?只要祖母同意,不就成了?超凡想到祖母平时最疼爱自己,他有什么要求,她没有不答应的。当然理由要预先想好:首先,要说一些古人才女的故事,父亲和毛先生常说过的,谢道蕴,卓文君,苏小三等等;还有,得说出一个更好的理由,就说和姐姐一起读书,我就能读得更好;再不,从经济角度说,反正已花钱请了先生,多读一个不是更合算?······要是这些都没用,祖母仍然不答应?那该怎么办呢?对啰,干脆我就罢学!······
果然不出所料,祖母一口反对,任超凡说了三条理由,全给她否决:“什么才女,读了书还不成了疯女?什么卓文君,还不是寡妇再嫁?偷汉子!”“你读书要别人陪着,还有啥出息?”至于伴读,袁太夫人本来就不赞成,若是让次音也跟了别的男孩伴读,更成了什么体统?······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罢学”了!超凡说到做到,一连三天,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一下,袁太夫人又急又恼但又一筹莫展,连毛先生都不惜冒“干涉家政”之嫌,说服袁太夫人答应次音读书了。
袁太夫人终于退让,但又提出条件,那些伴读的男孩得回去她不能让次音和一群男孩子坐在一起上课。
这不是故意为难吗?等于没有答应。超凡仍赖着不起来,任谁劝也没用。
“我不读。”次音终于站出来说,“就是让我读我也不读。”
“姐,你别灰心。”超凡说,“待父亲回信再说。”他对父亲仍抱有希望。
次音说:“你别等啦,你那封信我没寄出。”
“为什么?”
“我知道,父亲也是听祖母的。”次音说着从袋里拿出那封信来。
“那,我也不读了!”
“你得读!超,”次音决然地说,“姐我不想读书,不是不想识字,谁也阻碍不了我识字。超,你好好读,姐向你学,每天学一个字,好吗?”
超凡眼泪哗地流下来,狠狠地点点头。
这风波竟以这样的结局而结束。倒是这场风波之后,姐弟俩的感情更好了。超凡果然教姐姐识字。傍晚下了课,超凡还常邀了姐姐到欢喜岭上去坐一会,看看风景,也给姐姐讲几句诗。超凡对风景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爱好,看着看着,常常会生出别人没有的怪想头。他说他能看到那些新树叶在长大,那些老树叶在慢慢地枯萎。看到天上的白云在动,他说不是云在动而是山在动,人在动,树在动。看到一块岩石,他也会抚摸着说:这块死的岩石比活着的人都不知长命多少倍。次音虽没有这种感觉,但也为弟弟有这种特殊的天分而高兴。
就这么过了几年,待到那次易养吾来访之后的次日,姐弟俩又来到山上。这次是次音约弟弟上山的。
“超,你最近怎么啦?”次音先是问弟弟。见超凡不解的脸,她问:“你昨天说了些啥?”次音凝视着弟弟。这段时期以来,她总觉得弟弟有点异样,不但自己读书不够用心,连教她识字也不像以前那么认真了。更让她惊讶的是,她昨天偶然听到,超凡竟说父亲说的“全是鬼话”······
“是鬼话嘛!什么风水、坟地,全是骗人的鬼东西!”超凡狠狠地说,拉起姐姐的手,望着不远处云海一般起伏的毛竹林,说:
“姐你看,这是多好的风景!本来嘛,山就是山,水就是水,都是自然之物,我们人也活在自然里,享受着自然,成为自然的一分子,虽然也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顺利挫折,成功失败,但都是正常的,合乎自然的。可不知是谁,哪个混账东西,偏要从这些风景中弄出一个风水来骗人还不止这些呢,还有什么算命啦,卜卦啦,噢,还有什么测字,一个平常的汉字竟要测算出人的祸福吉凶,这不单是骗人,更是害人了!我们的祖父不是被一个‘暑’字害死的吗?明明是父亲害了他,却还说我不好,怪我害死了祖父······”
次音知道弟弟为当年祖父的死深深地伤害了,便安慰说:“超,你别老记着这事,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啦!”超凡愤愤地说,那张瘦瘦的白脸被夕阳照得红红的,“那些骗人的邪说,鬼话,让那些没文化、没见过世面的人迷信倒也罢了,可我们的父亲,一个大学毕业生,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却也迷恋其中,正经的学问不做,正经的事不干,一天到晚想着‘玄’啊‘空’啊姐你没听他说‘玄空’吗?什么以时间、地点的不同而灵活改变,那才叫诡辩!他用‘玄空’来评江家村的古墓,说什么明朝时是好坟地,现在随时间年代的改变而变得一般。照这样说来,干脆再细到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不是分分秒秒都会是不一样的风水吗?他还说算命排八字也一样道理,不但生辰时间,还得看出生地点,朝南朝北,阴晴雨雪,那不是胡诌吗?还有更荒谬的,他还说溪口蒋氏坟地一般,却跑到人家外婆家去,考证出一座尼姑庵有好风水我说嘛,那还不如去考证堪舆蒋介石外公太外公拉过屎撒过尿的哪座茅坑的朝向风水!······姐,你说,这不是十足的骗人又骗己的鬼话是什么?可我们的父亲,还把这些当作高深的学问,当作国粹文化,还说什么文、坟相通我看这倒是说对了,全是一些鬼文化!······”
“你莫乱说,父亲自有父亲的想头,你有你的想头······”
“各有想头?真要是各有各的想法又能各管各倒也好了,可他就是要管我们。不说别的,就说我读书,都这年代了,却把我关在屋里念那些破书,还不把我闷死!姐,实话对你说,以前我总想让你也读书,现在看起来,幸亏没有来读那些鬼书我真是羡慕你啊!”
“弟,你别难过次音以为弟弟还记着她读书的事,“姐是女孩子,能识几个字,往后不被人看不起就够了。”
“我不是安慰你,姐,我真是羡慕你呢!我真不想读这些鬼书。”
“超,你怎么这么说?你要好好读书才对啊!”
“我读的什么书?这种书越读越笨,越没用,全是些胡说八道的鬼书就说今天,先生讲了什么‘许由巢父’······”
“许由巢父?我也听父亲说过呢。”次音说,“这是古代有名的两个隐士。尧要让位给许由,许由不愿,跑到河边,说是脏了耳朵,要洗干净;让另一个巢父看见了,巢父正在下游饮牛,便把牛赶到上游,说是怕牛喝了许由洗过耳朵的脏水。父亲说到那故事时,还佩服得不得了呢······”
“所以他眼下回到袁家坳,来做许、巢了!”超凡不屑地说,“我那先生也恭敬得不得了可我就不信!这算什么高士?我甚至怀疑,那巢父说的根本就是反话,见许由迂腐,就故意讽刺他,开他玩笑;甚至连许由自己也是开个笑话。也或许古人说这故事本身就是笑话,可后来的人却当了真,真以为是高人隐士,连反话都听不出来。”
次音没想到十二岁的弟弟会说出这话来,而且这想法好像真有点道理,但她还是不敢附和。
“我读的净是这些书。”超凡继续说,“前几年读《左传》,全是阴谋诡计,互相残杀。开卷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兄弟俩夺权争利,做哥哥的故意设下圈套,引诱弟弟犯更大的错误,以便置弟弟于死地。又说亲生母亲‘黄泉路上见’,虽然心有懊悔,但说出口的话又不肯收回,就假惺惺地派人掘一条地道,算是黄泉路上母子相见,虚伪到了极点!历来就是这样,什么张居正夺情起复,什么邹元标沽名卖直,全是做出来的,却当作美事赞扬歌颂。”
次音定定地望着弟弟,似懂非懂的样子。
“不但虚伪做作,连那些什么精神什么品格,也算什么玩意儿?就说勾践卧薪尝胆,难道是美德?他明里吃吴王夫差的粪便,暗里却把谷种蒸熟了献给吴国,还用美人计去害夫差。这算什么精神?简直是卑劣小人,阴谋家。”
超凡越说越激愤:“就连文字,都用来作虚伪的勾当:明明皇帝被人俘虏,或者逃跑,偏说是‘西狩北巡’;杀人也是‘赐死明明是投降,却说成是‘抚’反正全是骗人的鬼话,全是虚伪透顶。连我们祖母这样的人也是那么虚伪,她从来不说‘死’字,只说是‘老了’、‘走了’之类,多良善仁慈,可你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坏?我看她还不如隔壁瞎婆。明明不想让你读书,却又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我真觉得你还是不读这些鬼书清白舒心!”
说完,超凡望着那枫叶红红的欢喜岭,说:
“姐,我真是厌烦了,我真想逃出那鬼屋子,到这山上来散散心。我也只想画画,但又没有办法,所以我一面听课,一面在心里画画儿,心里想着这欢喜岭,想着那江溪的水潭,我脑子里就有了山,有了水,有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画面和色彩。姐,我有时想想还不如那个黑姐姐,在那大山中间,在那自然中间那次我去看她时······”
“什么什么?你去看过她?”
“对,就在正月里父亲要我到石门毛先生那里拜年,八宝陪着我去,回来时我们偷偷去看过呢。”
“她怎么样?她在那边过得好吗?”次音也被吸引住了,关切地问。
“她当然很穷了,住的是茅屋。这还不是父亲害了她?”超凡说,“可反过来,倒也成全了她,她在那里自由自在,真正成了自然的人。真的,我真觉得到了那里我的生命也变得自由了,哪像在我们这里闷气,憋死人姐,你可别对父亲说我去过,下次,我和你一起再去看黑姐姐······”
次音点了点头,她不会去告诉父亲这件事情的,她自己也真的想去看看那个送掉的妹妹。望着弟弟那清澈又有点忧郁的大眼睛,她真像不认识了似的。她知道弟弟心里一定很苦。她甚至觉得这种痛苦已经超过了她因为不能读书所带来的痛苦莫非真是书越读多就越要糊涂?如同父亲一样父亲读了一辈子书,不是也反而钻到风水里去了吗?或者,是应该让弟弟到肖王庙或城里的新式学堂去读新书了吧?她这么想着,觉得自己作为姐姐,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职责,就像弟弟那时力促能让她读书那样······
次音决定把这情况和她的想法告诉父亲。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一说非但没有能使弟弟解脱困境,相反,倒使弟弟在那黑屋子里一直读了整整八年!以致最后害他丢了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