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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郑勒先列传

郑勒先,泉人也。咸丰初来台,居彰化。彰属有埔里社,处万山之中,土厚泉甘,袤延十数里。而番愚且惰,不知耕稼,汉人多往垦之;然时常仇杀。大府亦每议开设,未行。勒先既至,与互市;番疑之,乃从番俗,改姓名;与和睦。番信之,每得物,辄就勒先求售。即以盐布易之。获利多,从者众。勒先又与诸人约,毋侵夺,毋虞诈,毋强占土地。番愈信之。遂建市尘,定贸易,以栖来者,则今之大埔城也。洎光绪元年,乃设埔里社厅。

连横曰:余游埔里社,观其土腴。山回水抱,气象伟丽,颇欲置产于是,以事耕稼。而提笔远游,荏苒未就。每一顾念,心为怃然。夫埔里社既为我台之沃壤,又经我族之经营,设官抚番,亦易事尔。而清廷臣工犹以瓯脱视之,何其昧也?乌乎!彼固以台湾为不足惜,何论乎此?然而时会所趋,莫可阻遏,前茅后劲,再接再厉,则此后之埔里社,或为东西连络之纽,而成一大都会焉。始作也简,成功也巨,沈文肃创建之勋,不更伟欤!

郭光侯、施九缎列传

郭崇高字光侯,以字行,台邑武生也。居保西里,以义闻里闬。台湾赋税固重,正供之外,有耗羡,有丁税,有采买。凡纳石者倍其半,折谷纳银又倍之。官吏之私饱,胥役之剥削,又两倍之。每征收时,官符一下,皂隶四出,捕业户、逮农民,所至骚动。

道光二十四年春三月,台湾县开收下芒之租。知县阎炘示纳谷者折银,县民以非例不纳。粮总李捷升至期无可缴,请治逋者。炘檄典史率役,赴东门外迫促。每至索供帐,富家多走避,则拘贫民以刑,示儆也。保西里人叶周、刘取、余潮聚议曰:『官暴至此,民不堪命矣』。嗾壮士夜杀之。炘以乱事白道府,请会营剿办。乡人惧,汹汹欲变,犹未发也。

许东灿者,郡人也,名朝锦。纳资捐同知、揽办官租,日出入衙署,声势振一邑。时谷贱,亦命纳户缴银,石征二圆。不从,皆运谷至东门下,堆积如邱陵。东灿白县,命弟东寮捕抗者。纳户困,群哀吁光侯。至是集耆老,谋入郡诉大吏。四月朔,至东郭外,乡人不期而会者数百,皆呼冤,行且近。城兵疑民变,急闭门,趣报守备。文武皆至,诘以故;咸言纳银之苦。命且散,不从。自辰至于日中,聚愈多,众且数千。郡中猝闻警,一时震动,守土官亦皇皇无策,乃介东灿解散,许以收回告示。而乡民始纷纷去。

翌日,镇道以民变白督抚,悬捕光候,将以纠众围城之罪罪之。顾光侯所为出于公愤,若一旦受罪,身戮名秽,则地方事谁肯为耶?二、三魁桀之士,密晤光侯,请起兵以抗。不可,曰:『吾之出首者,冀幸官之一悟,民之一解也。今事势未可知,若稍有举动,则罪案成矣』。拟入诉镇道。而侦骑四出,虑被害,乃为叩阍计。潜伏糖篓中,以牛车运至船,其友豫俟之。至天津入京,而朝廷已下谕拿办矣。

当是时,晋江陈庆镛为御史,直声闻天下。光侯念非此莫可白者。八月二十有五日,至晋江会馆,见庆镛,哭陈始末。初,东灿曾以巨案逮京讯,庆镛谂其恶;比闻此事,尤诋之。早日上其事。下谕解阎炘任,逮问。着总督刘韵珂饬属捕东灿、东寮及黄应清、蔡堂、李捷陛等,皆朋比为奸者也。至日部讯,东灿桀骜,出言伤部吏。定谳诛之,余亦治罪有差。而光侯以偾事之罪流口外。越四十二年而有施九缎之事。

施九缎,彰化人也。居于二林堡浸水庄。世业农,好预邻里不平事。光绪十二年,巡抚刘铭传奏请清丈。十三年,彰属十三堡均举办。知县蔡麟祥率巡检黄文澣、吴云孙等,自桥仔头起丈。每甲长约加一,随丈随算,错则改之。民无怨言。已而麟祥调用,以李嘉棠知县事。嘉棠固墨吏,狼贪民财,肆用奸猾。既接任,而抚署札催竣丈,乃悉变旧章,各堡派员,数月而毕。丈员多昧算田赋等则,不计肥瘠,任意填写;下乡之时,索民供帐,皆囊巨金而归。彰之民庶早已不平矣。嘉棠示领丈单,每甲费二圆。彰赋三万有奇,丈后倍增其数。各员在署分单,领者少。而是时嘉义亦以催领故,民户骚动。管领武毅右营提督朱焕明素驻彰,铭传檄往弹压,以栋字营副带林超拔代之。焕明至嘉,纵兵焚杀。庄豪李盘率党入彰境,主湖仔内庄杨中成家,潜谋不轨。彰署又迫领丈单,皂隶四出。嘉棠欲邀功,令愈严。官暴民怨,而九缎之变作矣。

九缎年已六十余,既遭委员鱼肉,庄人又多往愬,大愤,欲走诉巡抚,请展期。其友曰:『巡抚端居衙署,委任县令,左右之人谁肯为我言哉?且而一往北,则县令以为抗己,而捕而家杀而身矣』。九缎曰:『然则奈何』?曰:『且待之』。二林为滨海之区、或毗溪畔,土壤枯瘠,领者尤少。十四年八月,嘉棠又以刑威民,膊囚林武、林番薯于北斗、西螺,戳简灿于鹿港。灿固土豪,虽犯法,未定谳。传者以为许猫振,猫振亦狱囚,弟得龙谋劫之。至是知其误,然众已啸聚,遂入街,掠盐馆。蕃薯庄施庆从之,杨中成亦在行,无赖二百余人;一哄而散。嘉棠赴鹿港,得宠要诸途,从者二十余人惧不敢前。请鹿绅解散,始得归。鹿港为施氏聚族之地,生员施家珍闻警,召乡勇不及。嘉棠几不免,遂衔之。

当是时,民户汹汹,浸水庄人尤激。九月朔,环请九缎为首,至者数百人。裂布为旗,大书「官激民变」。九缎立神舆后,如报赛状,杨中成、许得龙、施庆、李盘等从行,禁劫杀,沿途乡民多持兵随之。亭午至城下,驻南瑶官,大呼索焚丈单。日晡不期而会者数千人。嘉棠闭城门,电抚署告变。未几电线绝,都司叶永辉、洪盘安、栋字营副带林超拔各登陴,丈员亦助守。檄召各堡绅董,每堡集丁壮二百,而误书二人。堡董皆迟疑,无敢入援者。初二日,九缎率众驻八卦山。山在城东隅,高数十丈,上有炮垒。众请开炮击县署,不可,曰:『殃民之罪,祇在嘉棠。若炮击之,则王石俱焚,是以暴易暴矣。夫我辈之来,为民请命。若得县令一诺,收毁丈单,则相率归乡,可告罪于父老也』。众闻之,皆以九缎为仁,称之曰「公道大王」。初三日,城围益急,所檄兵又不至。嘉棠惧,欲自杀,左右止之。焕明在嘉,闻变驰救。至北斗,绅董以民乱途险,请止军。不听。及大埔心,为无赖尾击,所部死十余人,弹药又罄,焕明逃至竹巷尾。九缎侦其来,迎击之,遂死。事闻,诏建专词。城中闻焕明之耗,众愈惧欲走。嘉棠介教谕周长庚、局绅吴景韩、总理蒋攀龙缒见九缎,劝其归。九缎索焚丈单而后退。嘉棠不决,而围愈迫。乃佯许之,以望援兵。然彰城如斗,攻之则破。环围数日,米油告竭。绅士请发绥丰仓以振,集壮丁为义勇,而援兵亦且至矣。

初,统领栋字营林朝栋驻台北,闻警驰救。初六日,至田中央,调兵蓐食。自率土勇八百入市仔尾,以副将余保元、卫队把总林青云各带所部,潜行突击。林超拔亦自城上助战。克八卦山。九缎退驻平和厝庄,围始解。十一日,朝栋复出击。环战两时,阵斩四十一,捕八人,皆戮之。官军亦伤十七。九缎归浸水庄。朝栋以乱平电抚署。

先是都司郑有勤率隘勇二营援彰。初七日,至大甲;翌日,至牛骂头。所部与庄人争斗,铳毙数人。庄民蔡访鸣金聚众,欲报怨。隘勇走。十三日,抵城。而驻防基隆总兵窦如田亦率铭字营三营至。十四日,嘉棠以各路兵至,倡攻二十四庄,夜令炊饭进军。浙人凌云在幕,知民冤,告于有勤曰:『朱提督之死,非二十四庄之罪也。自武西堡北上,已被沿途截杀,损失过半。抵竹巷尾始殉难,固非其界。若攻剿之,恐激变,则城安而复危。唯君图之』。有勤遍告各统领,始止。教谕周长庚、中军叶永辉札告二十四庄绅董,速入城领旗,否则声讨。然庄民未知城中虚实,且道梗,不至。嘉棠大怒,复令进攻。贡生吴德功闻其事,夜见周、叶曰:『二十四庄之不来,昧于事而非敢违县札也。请迟一夜,德功当驰函泣告之』。是时各隘截断,路布蒺藜,无敢往者。生员陈捷华、王赞成、白一声、白玉音等皆愿去,分持德功书,间道往。十五日,布政使沈应奎、台东州知州吴本杰、澎湖镇总兵吴宏洛统领铭、隘、昌各军至,嘉棠又力主毁庄。皆观望不来,唯线东西堡十庄、猫罗三十五庄、东西螺各堡已由德功函招领旗。应奎亦出示招安,人心始定。

当变之起也,嘉棠酿之。及应奎查问,反诬鹿港绅商助匪,复请讨。不听。召鹿绅蔡德芳、黄玉书询之,语及嘉棠。于是嘉棠大恨鹿人矣。十六日,请攻鹿港。宏洛将发兵,鹿人惶恐彻夜。德功请止,不听。请应奎止之,亦不听。应奎知民冤,电禀铭传,以鹿港一攻,则沿海皆将激变。铭传乃令宏洛归应奎节制。十七日,福宁镇总兵曹克忠至自基隆,为查变也。

当是时官军迭至,九缎潜伏浸水庄。二十三日,宏洛攻之,走湖仔内庄。所至民为供食。围杨中成家,亦已走,不得一人。二十五日,各提兵归。浸水庄总理王焕,年七十。当事之起,向鹿港征饷,商人以官兵不足恃,虑被劫,潜助之,未半日而得五千金,分发民军。然彰人之变,嘉棠之罪也。铭传知其暴,二十九日,撤任,以朱公纯代之。发示安民,胁从罔治。设保安局,以绅士蔡德芳、吴景韩、吴鸿宾、刘凤翔、吴德功等理善后事。令捕施九缎、王焕、杨中成、李盘、施庆、许得龙等,余皆赦之。

十一月初六日,铭传上彰变始末,以嘉棠刚愎自肆,不洽舆情;又以丈赋不均,失民心,请撤销清赋保案,并褫施家珍、施藻修衣顶,以其比匪也。台湾兵备道唐景崧奉铭传命赴彰会办,途次二十四庄,庄民跪道呼冤。以栋字营驻兵其内,索取李掽等犯,鸡犬不宁,景崧令撤营。至彰查核嘉棠罪状,禀请奏爹。新任布政使邵友濂亦以其残酷,视民如寇仇,详请革职,永不叙用。嘉棠惧,星夜赴抚署,哭求卸罪,且谮愬鹿港官绅比匪。一时蜚语沸腾,地方复动。二十二日,铭传电拘教谕周长庚,提解游击郑荣、进士蔡德芳、生员施家珍、施藻修。吴景韩等,到辕集讯。以长庚止攻二十四庄,又招徕庄耆领旗,故嘉棠言其比匪。长庚亦讦之。铭传札饬新任彰化知县罗东之、台湾知县黄承乙会审,具供送辕。及嘉棠往北,言长庚罪,抚署中人又受贿,为左右袒。长庚已请假会试,十九日,自涂葛崛乘舟内渡,追之不及。铭传通电福州、上海等处捕之。十四年春二月,嘉义进士徐德钦获王焕,解辕讯輷,竟无比匪情形。复提鹿商账册,亦无援助军火数目,乃释郑荣,令赴鹿港,罚捐军糈三万两,案始结。十八年冬十二月,台湾知府程起鹗举前都司叶永辉行清庄法,遂获李盘。既而许得龙、施庆、杨中成亦次第就捕;与王焕皆杀之。而九缎已于十六年病殁浸水庄中。或曰,潜走泉州也。

连横曰:嗟乎!士大夫读书论世,慨然以天下为已任。而一逢其变,则缩项潜伏,身未行而气先羸,或且枉己殉人,翻然而与之合,以行其不义者,何其卑耶!光侯、九缎皆乡曲之细民,手无寸柄,而为义所迫,不顾利害。此则士大夫之所不敢为,而彼肯为之。何其烈耶!其事同,其志同,故并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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