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祖,孝武皇帝十七子,母为丽华夫人。雅达经书,宽博谨慎……初居外府,赴孝武皇帝五十寿宴,不敢逾制以绝驰道,故履沾土垢。上遇之,指其履问其故,以状对之。上大悦,赐履……
——《秋凉野史·安朝·圣祖本纪》
说到这儿,嫣儿难免脸色羞红,她低着头轻声啐道:“谁知道这个老道士是不是随口瞎说的,二伯你难道不知道这天下千年以来,从来旧没有统一过么?既然未曾统一过,又何来母仪天下一说呢?”
老者眯着眼睛,笑道:“呵呵,嫣儿你记不记得这穹殿在建造之前,有人就说这天下千年以来,不曾有也不会有过三百尺的建筑?”
“我记得后来有一位奇人在孝文帝面前拿着项上人头作赌,说三月之后再见分晓,结果他果然在三个月之后完成了这高三百三十三、方三百三十三的穹殿。可是在穹殿建成之日,这位奇人却婉拒了孝文帝的封赏,只留下了一句六字之言便脱然而去了。”嫣儿是何等的聪敏,她立刻明白了老者的话意,惊呼道:“二伯,您的意思是那个老道士就是这位奇人?”
“不曾有,将会有。”老者神秘的笑了一笑,对嫣儿点了点头说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
今夜是安国武德皇的寿宴,因武德皇在仲秋子时出生,故而其每年的寿宴都在深夜举办。十年前的那次寿宴,武德皇的一位爱臣李克因为夜色深沉看不见脚下的路而误入御道,最后被判了僭越之罪,僭越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武德皇想要赦免李克,却被御史大夫苦谏说祖宗之法不可违。最后武德皇只能通过最强硬的方式——颁布诏书说“凡今后朕寿宴之夜,御道解禁。”才草草平息了此事。
胤之自然也是知道这个规定的,但是他在每年的寿宴之夜都始终坚持走在旁道上,从不逾越御道一步。今年的寿宴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走在旁道之上,因为夜色深沉,他只能如往年一般的低着头看着路,一步一据的朝着穹殿的方向行径。
这样的行姿倒是像极了宫人太监的步伐,胤之往年都会因此不雅的行姿,而受到他的哥哥弟弟们的嘲笑与讥讽。对此他常常都是报以自嘲的微笑,从不开口与他们争辩。因为胤之始终记得母亲的一句话:“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今年的寿宴却是胤之来迟了,此时宾客们大都早已到达了穹殿。御道上的行人寥寥,他低头疾走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目。就在他暗自庆幸今年不会有人嘲笑自己的时候,一辆马车却不急不缓的从他的身后驶到了过来。
“这位公公安好,俺……在下是代国使者张奎,请问这穹殿旁的马厩位于何处?”马车停在了胤之的跟前,一位中年汉子操着怪异的语调问道。
问话的正是那个代国的张将军,他本来就是武人出身,在行伍中用惯了浑话之后,此时再让他说这些斯文的调调却是有些不自然。可是公主在进宫后严令自己要注意措辞,他也只能勉为其难。
胤之听来人称呼自己为太监,本来是有些恼火,可是当他听到这不自然的语调,再看这个中年汉子一副威武豪爽的样子,这个人八成是行伍出生的官兵。他苦笑的摇了摇头,这个黑脸汉子倒是十分可爱。想到这儿他反而热心的为黑脸汉子指起路来:“穹殿的西北角有马厩,张将军可以把马车驶往此处。”
“咦,你不是太监?”张奎听着胤之深沉雄厚的嗓音,不由的神情一愣,接着他颇为尴尬的对胤之拱手说道:“俺……在下说错话了,还请壮士原谅则个。”
胤之闻言哈哈一笑,他对于这种爽直的行伍之人向来都是十分亲近,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勇猛,而是这种人没有心眼和算计,直来直去的性格倒是颇对胤之的胃口。
而张奎见眼前这个看似羸弱不堪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豪爽的胸襟,心中也是大快。就当他正要与这个少年攀谈几句时,马车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温柔却不失威严的轻唤。
“张将军不得无礼!”娇斥的声音倒是令张奎立刻严肃了起来,胤之暗忖这个声音的主人定然十分高贵,接着他就听到了那声音对自己说道:“家将鲁莽,本宫代家将向公子陪个不是。还盼这位公子雅量为怀,勿要见怪。”
“不敢!不敢!”胤之连忙对着马车拱手作揖道,寒暄之后他便目送着马车向穹殿的方向驶去,耳中又回想起刚才的那声娇柔,也不知道这马车的主人到底是代国的哪位皇亲国戚。
就在他暗自揣度之时,却看到武德皇的銮驾从不远处迤迤而来。胤之连忙整了整仪容,便跪倒在旁道之上。待龙辇驶了过来,他便对着倨坐在龙辇之上的武德皇朗声拜道:“儿臣胤之拜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德皇今年五十岁,除却早已花白的发须,岁月并没有在他黝黑的脸上留下太多的蚀刻。方脸阔鼻、前额微隆的他生就了一副绝佳的帝王之相,因苍老而浑浊的眼神虽然有些黯淡无光,但却始终蕴含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之色。
听闻胤之的朗声跪拜,武德皇这才从假寐中抬起头来。他看着眼下这个孱弱的少年,眼神中露出了一丝迷茫之色。侍候在一旁的太监张德全见状立刻上前对武德皇耳语了几句:“他是十七皇子,生母是……丽华夫人,三年前去世的。”
武德皇点了点头,张德全便垂首退到了一边。他用余光瞟了一眼跪拜在地的胤之,脑海中浮现出了丽华夫人那温婉淑静的身影,心中陡然的生出了一抹悲凉。
张德全是武德皇的心腹太监,他自五岁进宫时就开始服侍同岁的武德皇,可以说他伴随了武德皇从孩提到君王的一路,武德皇身边的女人他每一个都清楚无比,贤良淑德者有、跋扈泼辣者亦有;美艳娇柔者有、风华绝代者亦有,但是在他张德全的眼中却无一人可以比拟丽华夫人。
二十年前丽华夫人作为陈国的和亲公主来到了安国,她的蕙质兰心很快让整个安国的皇子们为之疯狂,包括当时还未登基的武德皇和还未被废的毅太子。
张德全想到这儿,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胤之和那位高居龙辇之上的武德皇。他们父子俩是如此的不同,无论相貌还是气质;但是他们父子俩又是如此的相同,二十年前的武德皇却恰也如现在的胤之一样,默默无名而又不足挂齿。
“你今年多大了?”武德皇抬手示意胤之起身答话,他有着三十多个子女,年长者如敬王一般已近不惑,年幼者如皎月公主一般尚在总角。在众多子女之中,武德皇也只记得那些母妃尚在和自己宠爱的皇子公主们,像胤之这样毫不起眼的皇子他根本记不起来。
“启禀父皇,儿臣今年十七岁。”胤之小心翼翼的对答道。对于父皇不认得自己,虽然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也让他不免的感到一阵心寒。
“果真时光如梭啊,一眨眼你就已经这么大了。”武德皇这才回想起丽华夫人和那个襁褓之中的婴孩,此时他才开始认真的打量着眼前面色清秀白净的胤之,脸上浮现出一丝温馨的笑意:“你的肤色和眼眸到底像你母亲多一些,不似朕这般黝黑粗犷。”
“陛下此言差矣,您的尊容乃是千古一见的帝王之相,何来黝黑粗犷一说?”张德全不失时机的一通马屁,倒让武德皇十分享受。
武德皇又指了指胤之足下那双沾满泥土的鞋履,奇怪的问道:“今夜御道不设防,你为何还走在旁道之上?”
“父皇十年前为保宰相李克特下谕旨在寿宴之夜解禁御道,这乃是天下称颂的一段佳话。是年儿臣虽岁在始龀,但也深感父皇圣恩浩荡、体爱臣工之意。可儿臣却只知君臣之别不可不尊,故而不敢行走在御道之上,还请父皇恕儿臣抗旨之罪!”
胤之说完便恭敬的跪拜在地,其实他不走御道除却母亲的教诲和自己的隐忍之外,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父皇在不经意间看到,像刚才那般的措辞,他已经在心中酝酿了整整三年。
“哈哈,好一个抗旨之罪!”武德皇大笑一声,似是对胤之的对答颇为满意。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胤之的足履,说道“你的脚倒是与朕的尺寸相仿……”
武德皇转身对一旁的张德全耳语了几句,接着张德全就拿着拂尘走到了胤之面前,朗声说道:“陛下口谕:赐十七皇子御用白锦纹龙履一双,钦此!”
说罢,张德全便从一旁的近侍手中接过了那双白锦纹龙履,把它交到了胤之的手上。
“儿臣多谢父皇恩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胤之沉浸在莫名的激动之中久久不可自拔,这是他十七年第一次与他的父皇说上这么多的话,也是第一次受到父皇的赏赐,如若不是方才张德全对他使了眼色,自己怕是都忘记领旨谢恩了。可是当自己跪拜起身时,却发现武德皇的龙辇早已经走远了。
此时张德全正陪走在武德皇的銮驾旁,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丽华夫人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所生下的孩子必定不会是庸人。只是那个孩子还是稍稍欠缺了一份磨练与坚忍,还没有达到那种喜怒不溢于表的境界。
想到这儿,张德全苦笑的摇了摇头,要达到那种合光同尘的境界,怕是对于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是有点过于强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