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计划与李希言一同乘船南返,于是经由临淮赶往山阳。到了山阳以后,换上了平稳舒坦的大船,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一阵,但天有不测风云,船到高邮时,突然下起了连天大雨,坐落于此间的船闸因此而损坏,不能开合。无奈之下,两人又只得与一干随从上岸,转而骑马,沿着运河左岸直下扬州。
抵达扬州时,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恰逢浙西观察使李峘也乘船顺着长江抵达了。江夏之行对他而言,收获颇丰,结果远远超过了预期。
高适听说来瑱愿与之一同起事,清君侧,也很高兴。李峘还带来了一封由来瑱亲笔所写的书信,上面详细的阐明了他的立场,以及淮南西道的兵马情况,若要起兵则可逆流西进,直取江陵,一旦控制江陵,则整个江南之地将稳如泰山,神武军再想伸手进来,恐怕将会付出可怕的代价。
李希言看了来瑱的书信以后也十分兴奋,自打安禄山攻陷洛阳以来,江陵囤积了大量即将送往长安的粮秣,而且此地又是控扼长安的冲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来瑱若能分兵进击江陵,势必将使神武军四面不能相顾。
“来瑱若能顺利攻下江陵,此番举事便先成了一半!”
不过,李峘带来的不止好消息,还有一些坏消息。
“镇海节度使刘展曾秘密与来瑱通信,怕是预谋不轨,如果不能了解此人的底细,也恐将是个隐患……”
李希言则一摆手道:
“刘展其人只是性子急躁了些,某曾与之有过几次深谈,若说他急着起兵倒是合乎其一而贯之的性格,但也仅此而已,不如某返回江南之时,顺便去一探口风,也好安了诸位的心!”
李希言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当初永王李璘谋反时,在朝廷还没有派来节度使平叛时,就是此人率先带着江南地方官吏予以抗击。
“既然如此,便有劳李观察了!”
高适对刘展的印象并不好,如果此人有叵测之心,他不介意痛下杀手,但如果像李希言所说的,仅仅是性情急躁,他也有足够的耐心予以包容。
如果要起兵勤王,首要不单单是练兵,更得团结江南地方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希言在渡江南返之前又向高适提出了一个颇为中肯的建议,为了麻痹神武军,可以运送一部分江南的租庸调到洛阳去,这样可以使他们进一步的放松警惕。高适接纳了这个建议,并立即加以实施。
仅仅三日后,第一批粮食就已经装船,由扬州沿着大运河开始北上了。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洛阳,对于面临军粮日渐紧缺窘境的杨行本,这个消息当真令人振奋,由此他还从中嗅到了江南地方试图与神武军缓和关系的意图。这对神武军而言绝对是个大好消息。
又数日之后,秦晋也得知了江南运粮北上的消息。
朝廷里最高兴的人不是秦晋,而是夏元吉和第五琦,这两个人整天为了筹钱而绞尽脑汁,尤其是后者,恨不得将长安地皮都刮下去三尺,即便如此府库仍旧入不敷出。
这一日,政事堂内的三位宰相齐聚一堂,就连向来不发一言的韦见素都坐在堂上,打着盹。
夏元吉作为宰相之首,在做着长篇大论的总结,尤其是对第五琦收敛钱财的进度表达不满。官吏的俸禄虽然暂时不成问题,但长安城墙的修缮,拱卫长安各军的军饷……如此种种,加起来的总和,将是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政事堂内气氛却并不紧张,第五琦正襟危坐,眼皮微微的垂着,似乎对夏元吉的责备并不以为意,倒是韦见素,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尽管同样是垂着眼皮,可忽红忽白的脸色却已经出卖了他。
刚刚提起江南地方,夏元吉认为应该派官吏到江南去,一方面抚慰地方,另一方面也可以探听高适等人的真实意图与虚实。他们都是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人,绝不会因为一两个事件就对某地某人起了转折性的变化。第五琦则附和的提议,由门下给事中韦倜以宣抚使的名义到江南去。
韦倜 是韦见素硕果仅存的儿子,派到凶险多变的江南,可谓是九死一生,这又如何能让他坐得安稳呢?
夏元吉和第五琦当然都看出来了韦见素的担心和愤怒,但都假装看不见。让韦见素进入政事堂的初衷,只是让他凑数,但谁都没想到,从前的点头相公现在也开始变得有主见了,时不时的插手政务,这就触犯了夏元吉和第五琦的利益,把韦倜送到江南去,也算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让他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现在,韦见素终于忍无可忍了,睁开眼睛,大声的说道:
“老夫以为,韦倜并非合适的人选!”
第五琦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惊讶,其中也包含着一丝丝的嘲弄。
“韦倜不合适?韦相公认为哪个合适呢?”
韦见素抗声道:
“韦倜官不过门下给事中,品秩低微,用作宣抚使显然是不够格的。宣抚江南,必得宰相一级方可……”
说到此,韦见素有些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但又态度坚决的说道:
“老夫乃两朝宰相,宣抚江南,再合适不过!”
闻言,第五琦哈哈大笑,他实在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窝囊至极的韦见素居然也有如此强硬的一面。当然,舐犊情深,不忍儿子到江南去送命,便选择了由自己去送命。
秦晋抻了个拦腰,整整半日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处置公文,已经让他腰酸背疼。刚直起了身子,便有军吏来报:
“辕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自称是……”
那军吏向来伶俐,今日说话竟结巴了起来,秦晋讶道:
“女人求见?是哪家的女子?”
“是,是韦相公家的女公子……”
登时,秦晋就明白了军吏因何而结巴了,原来在长安权贵间曾经有传言,韦见素这位女公子是他的情妇。正因为此,他才替这位女公子撑腰,使其在家中的地位超然于任何人。
对此,秦晋从来不会主动澄清,因为一旦澄清就意味着这些传言更加的难以澄清,不但对韦娢的声誉造成更加难以挽回的损害,也使得自己始终陷于传言的漩涡之中。对付这种谣言最佳的办法就是不加理会,等到那些传谣者传得腻味了,自然就会去寻找新的话题。
哪成想,韦娢不但不主动避忌,反而公然到神武军帅堂来见,秦晋忍不住有些生气,但一转念间又觉得,韦娢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急着公然来见,或许是遇到了十分急迫的难题,不得已而为之。
果如秦晋所料,韦娢的确是遇到迫在眉睫,关乎生死的大难题了。
“甚?夏元吉和第五琦逼着韦相公去江南?”
对于政事堂中三位宰相之间的龃龉之事,秦晋当然心知肚明,但这种事本来就是政治常态,只要不影响公务,他也对三个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视作不见。韦见素果然是老于官场世故利害的政客,十分清楚自己能进入政事堂做宰相的因由。
说到底,夏元吉的目的,打算让他做点头宰相,但秦晋之所以同意夏元吉举荐他,更深层的原因则是让他对夏元吉与第五琦做相应的牵制。
所以,韦见素进了政事堂以后,才一改往日的风格,时不时的插手政务,让夏元吉有种上当了的感觉。只不过,韦见素这个反对者做的很辛苦,时时如在铁丝上行走,现下终于遭到了报复。
如此推算,韦见素落得今日的遭遇,秦晋也有着推不开的责任。韦娢的一双清澈眸子里没有眼泪,只有愤怒和恳求。这让秦晋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便顾左右而言他:
“你,你近来可好?”
韦娢叹息道:
“我好不好,你,你不知道吗?”
一句话又把秦晋噎了回去,噎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好在韦娢没有扯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直入了今日到来的主题。
“父亲已经老了,恳请秦大夫放过他吧!”
“这……”
气氛略显尴尬,秦晋虽然对夏元吉和第五琦的卑鄙伎俩也觉得不齿,但说到底这两个人并无大错,倘若因为这些私人情绪而责备他们,未免就公私不分,而使人心寒了。况且,韦见素既然答应了今入政事堂,就应该料到,前路是艰险的,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吗?如果惧怕这些,当初他也大可以推脱掉,但宰相的诱惑,即便是这种久历沧海的人也无法拒绝的吧!
然则,秦晋又怎么忍心把这些话说给韦娢听呢?说到底,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出嫁时,就成了家族利益的牺牲品,经历了种种磨难到如今,实属不易。
正思忖间,韦娢却冷笑着站了起来。
“我恨我看错了人,当初因何会……”
冷笑中竟带还着几许哽咽。
“韦娢这就走,不使大夫为难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