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似乎早就拟好了答案,不假思索的答道:
“洛阳刚刚克复,战乱依旧未平,叛贼盘踞河北,虎视眈眈,说不定哪一日就会卷土重来,所以对秦大夫不但应该重赏,还要使其挥师北上,将安贼余孽彻底消灭!”
他的这番话无可厚非,但在李豫看来都是一些正确的废话,河北余孽未平当然虎视眈眈着卷土重来,让秦晋乘胜渡河北上追剿叛贼也是应有之议。但是,他对这个小人得势的阉宦也是颇为了解的,此人绝不会做哪些只利人而不利己的事,甚至于绝大多数时间里只做些损人利己之事。
因此,李豫并不给予答复,只是沉吟着做犹豫状,不置可否。倒是崔涣哈哈大笑起来。
“大将军所言甚是,重赏,击贼,绝不能让安贼余孽死灰复燃。”
李辅国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形成了难看无比的笑容。
“崔相公果然英明决断,既然克复洛阳的 捷报属实,不如委秦大夫以洛阳留守之职如何?”
这个提议让李豫心中不由得一动,眉头不自觉的也跟着跳了一跳,盘算着李辅国究竟在作何谋划。
紧跟着,李辅国又解释道:
“只有秦大夫镇守洛阳,叛贼才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是朝廷向天下宣示,以秦大夫为核心平叛的决心和手段啊!”
思忖了一阵,崔涣点头道:
“如此也无不可,非常时期,当非常对待。”
李辅国脸上的褶子挤得更密了。
“听说皇后有意起用她本家的侄子为将,试图取代秦大夫为招讨使,而今洛阳克复,想必他们也在加快步伐了。”
这些消息李豫一直也听到过种种风言风语,但都是些看起来没什么根据的传言,而且他在宫中的眼线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相关消息。而今日李辅国直言此事,让他心中很是震撼,如果张皇后谋求以其本家的侄子取代秦晋,也就等于夺取了十数万讨贼大军的兵权,这天下岂非外患未平,又添内忧吗?
“老夫也有所耳闻,但一直都以为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大将军可有凭据?”
李辅国却一改老神在在的模样,狠狠一跺脚,急道:
“还要什么凭据了?神策军现在有一半都姓了张,就是李某也难以悉数调动,这还不够吗?”
李豫悚然动容,秦晋当初留着李辅国而没有将其除去,就是看中了他以关内道观军容使的身份掌握着颇具实力的两支兵马,一支是重新整编的左武卫,另一支就是护送过太上皇西狩蜀地的神策军。
“难道鱼朝恩投靠了张皇后?”
崔涣脱口问道,李辅国此时也卸去了老神在在的伪装,一脸的忧心忡忡。
“鱼朝恩就是个鼠首两端的小人,谁家势大就会投靠谁家,如今张皇后权倾宫闱,此前又拿太上皇开刀,演了一出杀鸡儆猴的好戏,这厮早就吓得改换门庭。听说这几日张皇后的本家侄子就会受封为神策将军,已经和鱼朝恩平起平坐了!”
李豫道:
“鱼朝恩这么做岂非作茧自缚?一旦被夺了兵权,他对张皇后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
“谁说不是,但人就是如此,一贯的只看脚下,就算饮鸩止渴也甘愿呢!”
最后还是崔涣的一句话排解了李豫和李辅国的忧虑。
“其实也大可不必这般悲观,一者大将军手里有左武卫,太子殿下又有东宫六率,足以抗衡任何叵测的兵变企图,更何况秦大夫的神武军可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夺了去的,以张氏的威望资历是难以构成足够的威胁的。”
李辅国还是难免心中忧虑。
“倘若张皇后以皇帝的名义直接颁下诏书呢?奉诏,还是不奉诏?”
他和太子李豫虽然不是一条心,但现实的处境使然,竟使他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尽管李豫常常鄙视其人的所作所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盟友。
神武军出征的这大半年里,李豫、崔涣与李辅国就是在这种嫌弃与合作中相安无事的走到了今日。
“既然以秦大夫为洛阳留守,加三公,封国公也就在所难免,不如一并封赏了!”
李辅国击掌赞道:
“殿下英明,奴婢佩服的紧!”
这话表面上看是句奉承恭维的话,可言语间却透着轻挑,李豫压下胸中的不满,脸上却不动声色。
“既然大将军和相公都赞同如此封赏,不如现在就草拟诏书吧,争取今日日落之前加盖天子玺印……”
崔涣却一挥手道: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除了秦晋以外,有大批的东征将士都要一并封赏,至于如何封赏,还要等着秦大夫的详细军报再做定夺!”
说话间,只见他微微一叹。
“现在老夫只发愁一件事,朝廷府库在这半年大战中已经彻底被掏空了,这封赏的钱是个不小的窟窿啊!”
对立功将士有封就得有赏,除了加官进爵以外,还要赏赐大量的金银财帛,而长安在经历了去岁的浩劫以后,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关中经过孙孝哲叛军的烧杀抢掠,也早就不复盛世繁华,处处可见白骨尸骸,抛荒的土地长满了野草,虽然秦晋在长安时组织了大批的精壮屯田,甚至连数万降兵都编入了屯田的民营之中,可终究是杯水车薪,又岂能尽数填满千里关中的人力缺口呢?
况且,神武军东出以后,那数万的降兵又作为精壮劳力成了辅兵一同出关作战,关中平白的又少了数万精壮劳力,这日子也是过得一日紧过一日。如此种种都不算,朝廷就算勒紧了腰带连官员们的禄米都欠了三月,也不能断了东征大军的一粒米,崔涣能做到如此地步,又没激起太大的乱子已经实属不易。他只觉得自己这半年的光景竟有足足苍老的十岁的错觉。
李豫也是黯然,他起身在正堂内焦躁的踱了几步。
“军队的饷不能欠,不能停,朝臣的禄米暂且欠着,宗室各家都有不少金银财帛,不如,不如先借来一用。”
李隆基当初设置十王宅百孙院,将所有的宗室都“恩养”起来,虽然没了政治地位,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在金银财帛上此类种种的待遇上却是优渥之极,所以一家家可都是富得流油。
“李豫将全部家产都捐出来,今日回去就马上处置!”
崔涣点了点头,神色里流露出些许不以为然,但还是对他的建议予以肯定。
“殿下舍弃小家,令人感佩,可万千将士需要赏赐又岂止这一次?宗室们再富可敌国又有多少财帛可以捐献?还是要想个细水长流的法子!”
这时,李辅国却跳出来泼了一盆冷水。
“殿下想得天真,就算殿下带头捐了家产,那些宗室子弟们也只会一个个哭穷。别说这有去无回的捐献,就算殿下以太子的名义去借,怕是也没几个人肯掏钱呢!”
李豫终是有些怒火上脑,失声道:
“哭穷?难道他们就不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吗?再说,宗室的家产,京兆府都是登记造册了的,宗室民营遣散以后,他们的旧有家产都已经如数归还,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难道就都挥霍一空了吗?哭穷,这就是欺君!”
李辅国看到李豫失态,脸上的褶子似乎挤得更密了。
“殿下言重了,莫说殿下以太子之位只算得半君,就算天子又如何呢?就说太上皇吧,御极天下四十余载,武功威望已经趋于极盛,当初有谁敢在他面前龇牙抖毛?就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下呢,再看看如今,别说掉了毛的凤凰,就算连只鸡都多有不如啊,阿猫阿狗都能任意羞辱一番……”
说到此处,李辅国抬起松弛的眼皮,瞟了李豫一眼。
“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李豫只闷哼一声,却并不答话。
李辅国干笑道:
“原因无他啊,威望与人心一朝尽丧,还有谁会在意这个朝廷?若是放在安贼造反之前,太上皇一句话,这些皇子皇孙们不都得抢着捐献家财?还得生怕落于人后呢!”
这些话虽然露骨难听,却都是大实话,听得李豫直觉好像万箭穿心难受,可他又有什么法子?纵有恢复祖父在位时的盛世之志,奈何每每却力不从心,一次又一次的向这可悲的现实低头。
一念及此,李豫不禁悲鸣道:
“大唐立国百余年来,太子如此可悲者,惟李豫一人……”
“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大唐的太子可悲者又岂止殿下一人?废太子建成、承乾,包括中宗、睿宗,甚至当今天子,哪个不是生死一线上走过来的?稍不留意就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下场!”
此时,崔涣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李豫闻言却更是失态,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人人都艳羡生在帝王之家,可谁又知道……身为皇子之苦呢!”
崔涣暗叹了一声,年余以来,他一点一滴的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子从朝气蓬勃走向阴郁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