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琦的身份和严庄等人还不一样,他本是被俘敌将受到秦晋的特殊礼遇,才得以位列今日的筵席。如果此人能够识时务,秦晋不介意继续这份礼遇,但如果其给脸不要脸,秦晋自然也不会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所以,杨行本命人将尹子琦架出去,秦晋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装作不见。尹子琦本来就伤病交加,身体虚弱,早就不是如狼似虎的神武军精壮对手,只能像无力反抗的小鸡仔一样,任凭对方将自己拖了出去。好在尹子琦再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否则还不知道要招致何等样的惩罚。
在座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降臣降将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尹子琦当初是何等样的威风,想不到竟也沦落至此。
杨行本显然不打算就此揭过尹子琦这一篇,反而冷声说道:
“败军受俘之将,还端得什么架子?这姓尹的比当年崔乾佑又如何?”
降臣降将们大眼瞪小眼,哪里有人当真会搭茬?崔乾佑的功绩和地位的确远胜尹子琦多矣,此人只用了十几天的功夫就攻下洛阳,甚至打败了名震西域的封常清和高仙芝,逼得这两位当世名将没有还手之力,相比之下尹子琦的确不如多矣。
不过,众人心中又泛起狐疑,杨行本提及早就做了古的崔乾佑作甚?
杨行本扫视众人一周,良久才再次冷声自答。
“崔乾佑也算当时英雄,结果还不是庾死狱中,被狱卒胡乱拖到乱葬岗,葬身于豺狗腹中……”
闻言,众人俱是心中一凛,他们都知道崔乾佑被唐朝俘虏,后来不知所踪,可万万没想到下场竟如此之凄惨。
“若有人想步崔乾佑的后尘,杨某可以成全他!”
到了此时,焉能再不表态?于是,众降臣降将们又齐齐的表示,愿意为大唐效死,尹子琦与他们毫无瓜葛。
事实上,在座的降臣降将里,有半数以上都是唐朝旧臣,在安贼势大的时候,投降了安禄山,现在见唐朝又起死回生,自然打算再次投靠唐朝,以期换取自身和家族的最大利益。
对此,秦晋早就研究透了这些人的心思。这张饼,他不介意烙得大一点,但最后是否追究则在两可之间了。
沉默多时的秦晋终于说话了。
“诸位,诸位能弃暗投明,重新归附大唐,说明诸位都是心向朝廷的,秦某也会俱实上表,将诸位的心迹向朝廷,向天子表明。”
此言一出,众降臣降将又是异口同声称赞秦晋英明神武,胸怀宽广,这些阿谀奉承的话秦晋这几日听得多了,也不再觉得肉麻。
良久之后,秦晋又话锋一转。
“但各自修行还要看你们的具体表现,自古以来没有朝廷不会追究反复叛降的贰臣,纵使秦某有心为诸位筹谋,诸位也得有足够一言之物,否则一切也许就都是空谈……”
这番话说毕,众人本来放下的心肝又再次悬了起来,心理素质差的则冷汗淋漓,不知所措。
秦晋先扬后抑,无非就是告诉他们,朝廷不会平白无故的放过这些降臣降将,如果想保住自身和家族的富贵,就必须有拿得出手的可供赎罪的东西。
至于何以赎罪,众人又都气短,不是所有人都有达奚珣那么好的运气,不过是通风报信而已,就被秦大夫列为首功,并代之以上宾。
这世上断不会有坐以待毙的人,在座者无不搜肠刮肚,但凡能想起一星半点可以利用的消息或者曲折,那就是性命和富贵的保证啊。于是乎,声称有重要军情的呼声此起彼伏……
然而,绝大多数人都是徒劳的,一场本该欢畅的筵席居然变成了各自邀功的闹剧场面。
杨行本冷眼旁观着这些首鼠两端之辈的拙劣表演,并没有制止他们的打算。
万一这些人能交代出有用的信息呢,然而,他失望了,他所得到的只是一些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对时势毫无补益。
“都住口!”
杨行本终于忍不住,出口何止,维持秩序。
“当这里是市井吗?乱哄哄一片,还有没有体统?”
杨行本在众降臣降将眼里就是冷面煞神,只怒吼一声就足够了,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静到连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军中仆役又陆续端上来各式冷热佳肴,添置酒水,但在座之人哪里还有半点心思品味吃食,都胆战心惊的注视着一直惜字如金的秦晋。
见状如此,秦晋微微一笑。
“好了,诸位也不必害怕和气馁,纵使没有像样的功绩傍身,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听得秦晋话中还有缓和的余地,所有人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兴奋得死命扑了上去,纷纷道:
“大夫但有所命,定当死力效命……”
秦晋又笑道:
“哪个要让座位死了?说的太严重,各自做过什么,秦某这里经过调查之后,自然会有一笔账,若没有足够傍身的功劳以折罪,或可以家财资助朝廷平叛,秦某也必会据此向朝廷求情……”
到此,众人才明白了秦晋的意思,所谓恕罪不过是以家财交换而已,这也让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之中要么是世家大族出身,要么就是家族累代仕宦,家资都是很丰厚的。这种赎罪的方式对他们而言,反倒是毫无难度可言。
于是众人再次称颂秦晋的英明神武。
秦晋笑吟吟的受了他们的恭维奉承,却又面色一冷。
“诸位若真心想要赎罪,就必须与从前划清界限,倘若再有三心两意之举,就算秦某有心为善,也逃不过天道的惩罚!”
“大夫放心,我等此生活着是大唐的人,死了也是大唐的鬼,再不敢。不敢……”
秦晋表面上满意的点了点头,实际上只当这些人的话是放屁,倘若唐朝再次失势,在座者口口声声愿为大唐之鬼的,又有几人能践行誓言?
然则,他行事用人向来不诛心,就算这些鼠首两端的贰臣也不例外,只要达到了目的,一切皆无不可。
“秦某处事最是分明,如尹子琦这等不知悔改之人,定要奏于朝廷,明正典刑,以警示世人。希望诸位都要以此人为戒!”
向尹子琦这种有威望的敌将,秦晋的确有试着利用的想法,可此人不肯配合,他也只能从其他方面开发此人的利用价值,比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次筵席之后,尹子琦的待遇很快就发生了改变,不但失去了所有的优待,其本人也被套上了大红色的囚服,然后投入木笼之中。而木笼所置之地就在皇城御道左近,但凡路过此地的降臣降将见了无不忧惧唏嘘。
秦晋以出人意料的手段处置了尹子琦,果然使那些蠢蠢欲动的降臣降将消停了不少。尤其是蠢蠢欲动的严庄,他这几日总觉得秦晋看他的眼神里时时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杀意,每每如此,纵使烈日当头依然忍不住冷颤连连。
他现在大为失悔,不该过早的草率行动,离间房琯与秦晋不成,反倒是自己落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尴尬境地之中。
就其本心而言,严庄也没有不自量力到打算扳倒秦晋,这种离间之法只不过是本能抑或是说习惯的自保之法。倘若秦晋忙于争斗而焦头烂额,再某种程度上而言,他自然就是相对安全的了。
只可惜,事事岂能都如其所愿?这一次偏偏就弄巧成拙了,每次进入端门以后,便见囚笼中示众的尹子琦,惨状着实令人不忍一睹,而对于严庄来说,更多的则是兔死狐悲。
他生怕有朝一日,这就是自己的下场。
也正因为此,为了彻底打消秦晋对自己的不满,即便他是有反正之功的人,也率先做出了表率,把自己在洛阳城中的所有产业都捐献了出来。
果然,秦晋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不但通报嘉奖,还承诺会为其向朝廷请功。
眼见着秦晋眉开眼笑,严庄的一颗忐忑之心才多少有些安稳,但午夜梦回之时,又忍不住痛惜那些离自己而去的百万贯家财。
而秦晋又焉能看不出严庄的想法,此人既然如此识趣,自然就可以暂且放过他一马,看后续的表现。
杨行本啧啧叹道:
“想不到,想不到啊,严庄为相不过数年功夫,居然已经积攒下百万贯家财,倘若此人为相十年,岂非要富可敌国了?”
自从秦晋宴请降臣降将不过三日功夫,神武军所收到的赎罪之资就已经堆积如山。
这也是杨行本头一次觉得巧取豪夺居然还有如此妙用。
“大夫不是真打算放过这些叛逆贼子吧?就算大夫肯放过他们,朝廷上也定然会有人反对。”
秦晋则道:
“规矩既然已经定下,倘若没有大恶,求情也未尝不可,重要的是尽快做好进军河北的准备。眼下都畿道内的两支流窜叛军若不能尽快平定,咱们就只能被死死的钳制在洛阳,不能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