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的一番话让房琯陡而精神振奋,同时又催生出几许沮丧。因为他没想到秦晋比预想中,谋划的还要深远,克复东都洛阳不过是个开始,进军河北,彻底荡平安贼才是最终的大计。
却听秦晋又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
“河北的形势远比想象中要复杂,神武军要面对的困难也更多。太上皇执政近五十载,收容了大量的胡人内附于河北,时至今日河北胡人的数量几乎已经超过了汉人,安禄山造反之所以能振臂一挥,万众无不景从,根子也在这里。”
这些话过于敏感,非议太上皇,在众人看来还是令人有些胆颤,毕竟李隆基御极天下四十余载,数十年的积威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散掉的,政事堂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压抑。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距此四百年前的晋朝,就是因为收容了大量的胡人内附,又不能使其归化我华夏,才有了五胡乱华的局面。而今,河北胡化几与当年无异,如果神武军到了河北,民营这一套恐怕并不好开展,我们要对各种可能遇到的问题,做出预先的判断和准备,就算不能做到算无遗策,也必须尽可能的准备充分。”
房琯是赞同秦晋的说法的,河北胡化的确很严重,虽然官员都是朝廷派驻地方的,但没了百姓做基础,不也是无水之舟吗?
“秦大夫此言有理,自古有河北半天下的说法,一旦渡河北上,咱们所面对的可就是困兽之斗。这困兽之斗为了死中求活,其求生的欲望将更甚于以往,如此种种都会使王师陷入空前的对抗之中。”
秦晋点了点头,这房琯还是个明白人,每一次分析局势,此人都能一语中的,切中要害。可偏偏此人在克复洛阳之战中一败涂地,可以得出个结论,其人大有眼高手低的架势。
说到底,这种能力并不适合当一肩扛起重任的宰相,反而适合出谋划策的副手。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李亨并不是个知人善任的皇帝,就算他没有中风,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建树。
当然,这些都是秦晋心中所想,自然不可能当着房琯的面说出来,如果他能认识到自己的这个不足,或许就会比从前有着质的飞跃。只可惜,虽然人人都知道,贵在自知的道理,但当真能做到自知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就像秦晋,他不是个事必躬亲的人,但却能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起到的效果也是事半功倍。比如房琯,用此人来筹划民营,就做的有声有色,甚至首屈一指。
可如果让此人带兵,也许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忽听外面有人急促的发问:
“秦大夫可在里面?”
守在门口的卫士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尔等何人?寻大夫何事?’
“报喜,报喜,特为大夫报喜而来!”
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对话,秦晋倒有些疑惑了,如果说报喜还有什么比得上克复洛阳更值得一喜的?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一动,莫非有人擅自做主捉了安庆绪回来?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对他而言就绝不是喜,而是惊。
“让他进来!”
秦晋大声的吩咐守在门口的卫士放报喜之人进来。
此人进来之后,秦晋却发现并非神武军中之人,而且一身风尘仆仆,明显是赶了远路的。忽然,他又发现来人十分面熟,名字就在嘴边,可一时又难以出口。
正
搜索记忆的当口,只见那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主君无恙,奴婢是成双啊!”
至此,秦晋猛一拍脑门,终于记起了此人姓名来历,这不是府中的家奴成双吗,怎么千里迢迢到军中来了。
“千里迢迢到洛阳来,可是家中出了变故?”
一时之间,秦晋竟忘了对方乃是报喜而来。
成双连不迭的摆着双手。
“不,不,不,家中一切安好,奴婢此来是为,为报喜,繁素妇人在半月之前诞下一子,家老特地遣奴婢来报喜的,繁素夫人还等着主君给小郎君取名字呢……”
一番语无伦次的解释之后,秦晋终于听明白了,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儿子,离开长安之前,他与繁素一起过夜的日子用一只手就能数的清楚,偏偏就是这几次的功夫,一个新生命就此诞生了。
然而,突闻自己做了父亲的消息,秦晋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反而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自从来到唐朝以后,他由始至终都是以第三视角来审视这个世界,换言之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然而此刻,构建起这第三视角的基础似乎正在一点一滴的消融。
这种消融,或多或少的让秦晋有些无所适从。
“主君,主君,繁素夫人请主君为小郎君取名呢?还请,还请主君写在纸上,奴婢好带回去给繁素夫人看……”
这个叫成双的家奴倒是惦记着家里,才刚见到秦晋就打算着回去了。
秦晋一窘,起名并非其所长,也不是顷刻间就能想到合适的名字,便吩咐道:
“你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一夜,明日自会告诉你。”
说罢,就着一名军吏安排成双的食宿。
这时,房琯和杨行本先后道贺,他们也对这个消息颇感意外,但不论如何,都是个好兆头。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好消息于今日传入洛阳,对于几曾危如累卵的大唐而言,不正是脱运交运的预兆吗?
“恭喜秦大夫得子,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当值得一醉啊!”
秦晋笑着回礼,却道:
“奈何军中事务繁冗,纵使想醉,也没有时间啊!”
恰在此时,严庄有急事来寻秦晋,正好也得知了秦晋得子的消息,又免不了一通恭喜道贺。
“老夫刚刚分别遣人联络过洛阳旧臣,十之七八都巴望着归顺大唐,只不知大夫之意要如何处置他们?”
秦晋沉吟了一阵,进入洛阳之前他的确没打算有好脸色对这些叛臣,但现在得知了叛臣的规模竟如此之大,如果再予以严处,恐怕对稳定洛阳人心不利。
“原来以为这些叛臣一定会跟着安庆绪逃亡,或者在战乱中死伤离散,想不到竟都好好的窝在家里,倒是让人头疼。”
房琯则道:
“安庆绪自顾不暇,又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叛臣呢?其实大夫也不必为难,奏请朝廷,请准如何处置就是,让朝中的大臣们去议吧!”
秦晋欣然同意,这是个好办法,不论什么结果下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月余功夫,到那时洛阳城早就安稳了,而自己也不必背负着这个硕大的黑锅坯子。
如果仅仅是处置一两个人,秦晋也还是能做主的,可洛阳叛臣的十之七八,至少也有上万人呢,如果擅自做主,都是个大麻烦。
该商议的都商议完毕,秦晋率先离开了这满地狼藉的政事堂,杨行本也随之而去。
诺大的政事堂里只剩下了房琯和严庄两人。
严庄忽然啧啧叹道:
“秦大夫的性子冷淡,想不到喜闻得子也没什么表情变化!”
对此,房琯也同有所感,他想不通有任何理由,一个人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还是长子的情况下,可以无动于衷。
“此非常人,又岂能用常人之心揣度?”
但是,房琯还是站在秦晋的立场上,替他辩解了一句。
事实上,这个理由也完全说得过去,非常之人就得做非常之时嘛!城府深似海的人,这世上也不是没有。
可接下来严庄的话则让房琯立时警觉起来。
“而今秦大夫再得一子,于世人看来这是双喜临门,依老夫所见,却是一祸一喜,甚至两皆为祸!”
房琯何许人也,严庄的话才起了个头,他就已经猜得到此人后续要说些什么。
“严庄!危言耸听,就不怕被以军法治祸乱军心之罪吗?”
当场厉声喝问,让严庄有些下不来台,房琯的态度之强硬,实在超出了他的预计。
现在话才起头就被喝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怕也不好说下去了。
不过,严庄还是强行说道:
“相公不管旁人如何,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安危吗?”
房琯一愣,继而苦笑。
“老夫的安危?老夫败军丧师,早就是待罪之人,就算一死又何能有怨言?”
严庄道:
“相公若做如此想就是大谬,留得有用之身才能有大作为,又岂能为虚名所累?难道相公就无意东山再起吗?”
以严庄的语气,就差直接说出来,他可以助房琯东山再起。但他又偏偏要等着房琯主动开口询问,偏偏房琯就是不主动开口询问,只忽而冷笑,忽而苦笑。
房琯是个有心结的人,此前一直以无休止的忙碌来麻痹自己,现在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又被人挑了开来,就难免有几分失态。
“严庄!你如此危言阴谋于老夫,究竟是何居心?”
本以为一切在按照预想中进展,可突如其来的喝问,让严庄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