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宫永福门,大唐天子李亨在宦官的搀扶下登上了东南角的阙楼,举目眺望,星星点点的灯火遍布于一片黑暗之中,就好像天上的银河。
李亨回头看了眼一直紧随其后的李辅国,笑着说道:
“你可知道,一个城市的繁华能从何处体现吗?”
李辅国也跟着向阙楼外望了一眼,眨着眼睛答道:
“奴婢以为,当看城墙有多高,储粮的多寡,能养活多少人口!”
这么回答也无可厚非,衡量一个城市的标准,人口当然是最根本的,但李亨却又摇了摇头,抬起手臂指着远处摇曳密布的灯火,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都不是,你看这初夜时的灯火,比从前……”
他刚想说太上皇在位时,但马上又意识到失言,便改口道:
“从前繁华时,朕在勤政楼上便见过这般规模的灯火,现在想来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
说着话,李亨感慨连连,李辅国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
“奴婢当年人微位卑,无缘登上勤政楼,敢问陛下比现在时,是多还是少呢?”
这句话若在旁人身上,是绝绝对对不敢问的,万一当时的灯火比现在的多,岂非是给天子难堪吗、但李辅国就是有这个把握,既然天子主动提起了,就一定是希望自己与之深入的说下去。
事实上,李辅国的想法也正中了李亨的痒处。只见这位刚刚登基不满一年的天子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得意。
“若就实而言,不相上下!”
虽然不相上下,但也是绝不可以小看的。毕竟,长安刚刚经历了历时达数月之久的大战,能恢复的如此之快,绝对是个奇迹。这也是李亨隐隐然产生骄傲情绪的原因。
“只有小富之家才有余钱在入夜以后点灯,如果衣食无着又怎么可能把不多仅供生活之用的钱浪费在照明上呢?看看,看这满城的灯火,每点亮光所代表的就是一个小富之家啊!”
李亨手指着虚空,情绪显得有几分激动。
“陛下勤政爱民,奴婢感佩之至!古今圣主也不过如此啊……”
此时的李辅国在李亨面前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甚至于怎么好听就怎么说。偏偏李亨听了以后还很受用,只不过他对自己还算有着清醒的认识,又笑着摆手。
“别尽拣好听的糊弄朕,朕需要你在身边时时以实言提醒,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知道拍朕的马屁!”
如果换了别的大臣与此时的李辅国易地而处,一定会被天子这番话吓的跪地请罪,但李辅国却深知李亨的性格,笑的愈发谦卑。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见过那些圣主是什么模样,可陛下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看在奴婢眼里,挽救社稷于危亡之间,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处置政务,哪一样不是为圣主者该做的呢?如果这还称不得圣主,还有谁能称为圣主呢?”
李辅国在辩解的同时,又狠狠的拍了一记马屁。
李亨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也不与之多做争辩,只点指着他笑道:
“这话也就在朕的面前说上一说,如果被宰相们听到了,朕可没你的脸皮那般厚……”
说了一阵话,李亨疲惫的舒展了一下筋骨,长长的打了个哈气之后,又伸展双臂,抻了个长长的懒腰。
“明日就是虫娘大婚的日子,朕今日破一回例,现在就回宫去歇息,养精蓄锐!”
李辅国附和着点头,又似欲言又止。李亨见状就让他有话直说。
“奴婢一直有句话如鲠在喉,今日陛下既然问起,就也斗胆建言。陛下龙体乃是大唐根基所在,如此废寝忘食,万一身子熬不住,大厦岂非就有将顷之危了?”
闻言,李亨的眼前竟腾起了一层水汽,好半晌才道:
‘朕知道你是为了朕好,可朕不能休息啊,关中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眼下正是百废待举之际,朕又怎么能独自享乐呢?现在房琯领兵在外,每日耗费钱粮之巨令人瞠目结舌,朕如果有半分松懈,又从何处为他筹集粮草呢?’
“陛下……”
突然,李辅国竟呜咽了,一句话哈没说完斌已经泣不成声,再看他的眼眶里已经挂满了泪水,继而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宫墙阙楼冰冷的石阶之上。
“陛下日日如此操劳,日渐消瘦,奴婢看着,看着心疼啊……”
李亨也许受到了李辅国的情绪感染,虽然面色相对还算平静,但身体却抖的厉害。良久,他才走了几步来到李辅国身前,将手扶在了李辅国的肩头。
“朕知道你是为了朕着想,但社稷为大,朕的身体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够使大唐回到从前那般的安定繁荣,朕哪怕只能再有十年寿数也是心甘情愿的!”
“陛下慎言,不可……”
李辅国被这一番话下坏了,即便一直有演戏的成分参杂在所有的举动里,但毕竟也是无法摆脱命运之手的,现在李亨这番话直如许愿一般,若当真被老天听到了,他实在不干想象下去,想要阻止却是晚了一步。
就在阙楼上的气氛由喜转忧之时,宫阙外的街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一阵马蹄声很快就吸引了这主奴二人的视线,李亨扭头向宫墙外望去,只可惜入眼的尽是一片漆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并不能照亮这宫墙内外,大街上似有战马飞奔,又似什么都没有。
“报!关东急报!”
所谓关东急报就是来自于潼关以东的军报。李亨在房琯率师离开长安以后,特地给了房琯所派信使以特权,只要是房琯所送来的消息,不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他都要在第一时间得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天色黑透了以后,还会有战马骑士飞驰入宫。
李辅国的反应极快,当即说道:
“恭喜陛下,定是房相公捷报,说不定东都此时已经克复!”
至此,李亨再也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和激动,手心里已经满是湿粘的汗水,除了身体抖的更厉害,面色也开始变得忽白忽红,只不过这种面色变化在宫阙风灯的映照下难以察觉而已。
但天子的矜持使得李亨强压住了所有的紧张和激动,静静的等着关东急报送到他的手上。
然则,送到李亨手上的却是一卷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军报,不祥的阴云立时就拢上了心头,以至于他几次都没能拍开外面的封泥。最后还是李辅国上前手忙加乱的一通忙活,才从防水的油纸封皮中取出了一卷不大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百字,更是写的歪歪扭扭,落款处的阳文印鉴也并非宰相房琯,而是辅助房琯的安西节度副使李嗣业。
李亨一目十行的在军报上扫了一眼,心下就已经凉了半截,东征大军在千金堡一战中中伏遇袭,人马尽数溃散,房琯也在败退中不知所踪……
“这,这不可能是真的……”
李辅国惊讶的发现,天子原本只是发抖的身体竟然已经摇摇欲坠,继而一口暗红色的血液从其口中喷了出来。
“陛下……”
随着鲜血的喷出,李亨的身体如败絮落叶一样瘫软了下去,若不是李辅国眼疾手快,抢上前去扶住了瘫倒的李亨,只怕就要从阙楼的石阶上翻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御医,快传御医…….”
此时的李辅国也慌了神,就算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军报里一定是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否则天子怎么可能激怒攻心,吐血晕厥呢?他才不关心关外的战况如何,只关心李亨的身体。
李辅国疯了一样背起李亨瘫软的身体,往甘露殿方向奔去,与此同时不断的祈祷着,天子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坚持下去!
天子吐血晕厥的消息被李辅国严密封杀,但来自关东的急报却难以封杀,因为除了有送给天子的以外,还有送给政事堂的。
宰相崔涣得知了关外惨败的消息,连夜进宫觐见天子,却被把守宫门的守将强硬的堵在了外面,不管崔涣如何气急败坏,半点都不通融。
此时,就算崔涣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宫内一定有了不为人知的变化,否则天子在面对如此重要的军机之时,又怎么能选择对宰相重臣避而不见呢?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恐怕难以独自撑持局面,便又忙命人去通知秦晋,一面令其戒严长安外,一面又通知广平王,同样也戒严长安城内。只要城内外不乱,这朝局就不会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在一一安排了应对措施以后,崔涣总算长舒一口气,也不急着见天子了,因为着急也没有用,于是只得回到政事堂中,静静的等着后续军报的送达。他也知道,像这种大战,绝不可能只送来一份简单描述惨败的急报就算完的。只要有李嗣业这种级别的主将在,大战也一定会激烈的进行下去,然后或遣人往长安求援,或往长安示警。
若求援,说明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若仅仅示警,则东征大军大事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