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涣看着那几名佐吏心道,这种佐吏最擅长的就是欺上瞒下,如果就此赶出中枢,只怕还会到地方上为祸。一念及此,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狰狞,这可把佐吏们吓坏了,心中更是忐忑,不知宰相将如何处置他们。
谁料到,崔涣暗暗运了半天的气,居然只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你们都说说,张行所言,有几分在理?”
“啊?”
众人傻眼了,这种近似于猜谜的问题,真真是令人再头疼不过。问题的关键不在张行弹劾秦晋的二十条大罪真实与否,而是能否猜中这位宰相的心思。因而,这些人都不敢轻易的开口。
终于,其中一名书令史慢吞吞的说道:
“下吏以为,以为张行所列这二十条大罪,实在,实在是胡说八道,对,胡说八道!该杀,该杀!”
在将胡说八道四个字吐出来以后,这名书令史又自言自语般的确认了一遍,不知为何有一连串说了两次该杀。
有些佐吏看着那书令史的眼神都不对了,大家都知道政事堂中几位宰相对秦晋的态度,房琯与崔涣向来旗帜鲜明,无时不刻不想打压此人。韦见素则为人谨慎胆小,在政事堂也极为低调,比太上皇在位时还少说话。至于魏方进,已经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的人物,大权旁落以后便甚少出现在政事堂了。
因而,这书令史语出惊人旁人都以为他得了失心疯,非但不想要前程,还打算被治罪下狱吗?要知道,欺瞒宰相这一条大罪就足够给他们这种卑微的佐吏带来牢狱之灾。不过,仍旧没有人敢跳出来公然指责那书令史。
崔涣冷笑了一声,指着那书令史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崔某如何没见过你?”
这政事堂内佐吏崔涣都能一一叫出名字,只瞧见敢于发言的书令史竟是个生面孔,于是才有此一问。
“下吏来兴,今日,今日刚调入政事堂当值!”
来兴,崔涣默念了一声,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这种名字凡人只须听过一遍就很难忘记。
“你倒逐条说说,张行如何胡说八道了?”
这来兴也当真不按常理出牌,若是旁人必然会依言逐条驳斥,可他却看也不看那二十条,直言道:
“以一己私利弄险于朝堂,自然该杀!所列罪状,根本不值得一驳!”
也许是豁出来以后心态反倒如常了,那叫来兴的书令史再开口时已经流利无比又斩钉截铁。崔涣在听了来兴的解释以后,没来由的竟觉得胸口有些发胀。他总觉得来兴对张行那一己私利的指责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想起那日在天子驾前口口声声让天子治秦晋构陷藩王的大罪,后来事实证明永王果真谋反,李辅国逼迫过甚,也是那个秦晋,居然还为他铺好了下台的台阶,这让他的一张老脸往何处放?
崔涣竟然在佐吏面前失神了,关于他是否为了针对而针对这种自我反省又一次冒了出来。
佐吏们能进入政事堂当差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哪个没有电察言观色的修为?是以都看出来了崔涣神色间的失神,只是这其中的原因却没人敢妄加揣测。
来兴站在崔涣面前,脸上已经由决绝转而忐忑,最后已经近似于绝望。
崔涣最终还是缓过了神来,见来兴面色惨然发白,就知道他会错了意。
“你来说,为什么要瞒着崔某,把张行的弹章递上去?”
谁都没想到,这位当朝的三品宰相居然会直接问这种问题。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了绝望之色,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大家都清楚,就算他们不说,这政事堂里事还有查不清楚的吗?
来兴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刚才那大义凛然的姿态已经全然不见。
崔涣冷笑厉喝:
“怎么,都以为宰相之手不伤蝼蚁吗?”
来兴的两鬓间陡然汗如雨下,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说道:
“张行给政事堂从了钱一千贯钱,买个必保的途径,因此,因此……”
崔涣也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此事有幕后的黑手在政事堂作祟,想不到却挖出了一窝蛇鼠。
其实,于是风闻言事原本是直呈天听的,但李辅国当了宰相以后,就改了这个规矩,所有御史的奏疏都必须到政事堂走一遭,由他审察一遍,合格者方可呈递给天子御览。
这种办法曾深得李隆基新欢,终于可以对杂音耳不听为静,又不必担下了弹压御史的恶名。
李隆基一朝的后期,这种朝政弊端多如牛毛,新天子李亨继位以后,一直殚精竭虑于克敌光复的大事,是以也没有精力改变这些弊端。
崔涣是开元天宝年间走过来的官吏,自然深悉此理,但也绝没想到,除了宰相公然动手脚以外,宰相身边的佐吏居然也在暗中动着手脚,以此聚敛钱财。
仔细询问了其中的细节以后,崔涣断然唤来了政事堂的护兵:
“把这个几个佐吏一体锁拿,听候发落!”
在崔涣看来,这是十足十的丑闻,如果政事堂佐吏坑壑一气收受贿赂的消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模样,到头来他们这几个宰相恐怕都只有引咎辞相一条路了!
然则,这种事情又岂是能轻易瞒过去的?天子那里也必须有所交代,瞬息转念,崔涣决定非但不压住此事,恰恰相反还要大张旗鼓的处置此事。
下定决心以后,崔涣也一改宰相的矜持,亲自带着护兵到各个公廨中拿人,所见到的佐吏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捕拿!
前前后后捕拿了近百人,用时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崔涣还不算完,又拿来的政事堂的花名册,命人按图索骥,上门将今日没有当值的佐吏也一一捕拿。
该抓的人都抓完了以后,崔涣正了正衣冠,觉得是时候入宫面圣,将此事和盘托出。
由政事堂审查奏疏,至少宰相还有可能掌握全局动态,而佐吏抱团干涉,这就会出现连宰相都难以掌控的权力空间。试想想,天子和宰相的眼皮底下就被一群佐吏偷走了权力,往小说是贪污腐败盛行,往大说则是亡国之兆!如果别有用心之人收买了这些佐吏,岂非就能公然戏弄天子和宰相了?
崔涣脚步沉重,越走越急,心想着只要见到天子就必然建议天子,改革迫在眉睫。
刚进了宫门,却见秦晋也跟着走了进来,崔涣心中略有尴尬,便只咳嗽了一声加快脚步,不打算与之同行。谁知秦晋却从后面高呼了起来。
“崔相公等等秦某,等等秦某!”
就算崔涣再不想见秦晋,此时也只能停下脚步等着秦晋追上来。
不过,就算他等了,也没打算与之闲聊。
“崔相公,有喜事!”
秦晋刚一见面就笑嘻嘻的说着有喜事,崔涣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政事堂出了这等丑事,此人居然还如此刻意的强调有喜事,他甚至还不无恶意的怀疑秦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进宫的目的,现在就是要恶心自己呢?
见崔涣面色不善,又有些发愣,秦晋自觉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兜圈子,说道:
“屯田的具体数字统计出来了,”
闻言,崔涣愣住了,神色间浮现一丝尴尬,他再次以小人之心了,但还是问道:
“多少?”
“共计一万零三九顷!”
秦晋一本正经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多少?”
一时间,崔涣竟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抑或是对方没有说清楚,下意识的又问了一遍。
“共计一万零三九顷!”
秦晋也很配合,跟着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崔涣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激动之下竟当即一把扯住了秦晋手臂,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崔涣才强克制住身体的发抖。
“老夫一直以为降卒屯田未必是易事,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杀人贼,如果不被关进降卒营内,就如纵容虎狼归山,遗患无穷,谁想到竟当真让崔大夫生生赶出了万顷田……”
在士大夫眼中,孟子的话可谓是治天下的标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而民又以食为天,也就是说朝廷的头等大事没有可与粮食相比的。恶战之后的关中大片田地抛荒,缺乏人力,秦晋在这种情况下,竟不声不响的抢种了万顷田。按照一般年景,这算下来,至少也得有五十万石粮食,足够关中百姓挺过青黄不接的季节了。
原本崔涣还不打算与秦晋多说话,现在早就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外,拉着他的手臂,不厌其烦的询问着其中的细节,往后还能抢种出多少天地……
秦晋呵呵一笑,一拍手中所持奏疏。
“崔相公莫急,天子过目以后,便归你了!”
崔涣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看看,一急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秦大夫今日入宫面圣,必然会有详尽的准备,奏疏详细列明自是应该,应该的!”
秦晋附和着笑了笑,自曝其短:
“不满老相公,其实是崔某记不住那些繁杂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