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面色严峻,语气发冷。
“如果到了不可不为的地步,臣不介意学一学武安君!”
这回轮到李亨倒吸冷气了,武安君白起对秦国忠心耿耿,以一身承担万世骂名,与天下的压力,削弱了秦国最后一个劲敌,但昭襄王却因为白起的倔强秉性而衍生出来的怠慢和怨气,将其冤杀。
立时,李亨就觉得,自己刚才引用的典故抬不恰当了,秦晋纵使做了白起,难不成自己还是昭襄王不成?这么说,岂非隐含着威胁之意?但是,从秦晋的强硬表态来看,他为了不使这十万降卒出关,竟公然违抗君命,显然是不受这无意间的威胁的。
李亨自问绝没有半分打算威胁秦晋的意思,完全是神思不属下失言之举,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是绝对收不回来的,他只能尴尬的笑了笑,端起案上的茶碗轻啜着,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绪。
但是,李亨又觉得自己不能不表态,他打心底里是不赞同杀降的,这种事绝不能发生在他的治下。
“秦卿当真要杀尽降卒?”
秦晋呵呵笑了。
“陛下勿忧,臣又不是冷血的怪物,怎么可能杀掉如此多的人口?臣一直深信,没有人生来就是叛逆的,既然他可以由正入斜,就同样可以由邪入正。以臣之见,这些降卒中绝大部分的人是可以改造的!”
“可以改造?”
李亨对秦晋的用词和想法觉得新鲜,改造降卒,自然是改造他们的思想,这么做既附和儒家的仁恕之道,也对朝廷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果真能成,真是天大的好事。
如果此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李亨或许觉得对方在大言不惭。可秦晋从无虚言,但凡说出来的,就没有做不到的,现在又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也不免一阵激动。这么做如果功成,可谓是两全其美,远胜于房琯等人断腕一般的建议。
“秦卿有几成把握?”
李亨不放心,要刨根问底,看看秦晋究竟有几成可行的把握。
秦晋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八字。
见状,李亨有些不淡定了,八成把握已经十分之高了,可以说几乎是必成的。
“八成确实不低,朕若将此事全权委任于秦卿,不知何时可见成效?”
秦晋又摇了摇头,说道:
“可惜臣还要筹谋东出之事,无暇分身,并非最佳的人选。”
李亨的脸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秦晋说的不假,东出收复洛阳是朝廷的头等大事,现在朝中任何人领兵都没有秦晋合适,所以在这两件事冲突的情形下,他必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东出。
“陛下也不必忧心,臣向陛下举荐两人,可担此重任!”
至此,李亨又松了口气,心道既然还有人举荐,如何不早说,害得他白白担心了一场。
“秦卿速讲!”
“京兆尹崔光远素有能力,可担此重任。散骑常侍韦济亦有干才,可副之!”
竟是这两个人,李亨有些意外,但细想想也觉得顺理成章。
韦济是前京兆尹,曾主持疏浚郑白渠,因此而得到太上皇的赏识,只可惜卷入了朝廷的权力斗争中,最终被明升暗降,束之高阁,做了个有名无实的高官,只有着一个散骑常侍的职官在身,由此以后几乎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现在秦晋突然提起了韦济,李亨觉得此人虽然干才,但人品似乎不佳,而且曾有依附杨国忠的前科,朝廷不追究他的罪责已经是开恩之举,如果再交给他重任,岂非给百官们做了一次急坏的榜样?
“韦济之才朕以为尚可,只是其人……”
就在李亨琢磨着怎么说合适之际,秦晋直截了当的答道:
“所以,臣以崔光远为主,韦济副之!”
崔光远的人品能力是得到了李亨的认可的,对这个人选他没有任何异议,于是乎点头应允。
“秦卿只说,这第一步该如何做?”
秦晋只简单干脆的回答了两个字。
“屯田!”
“屯田?”
李亨登时就明白了,这十万人极是打仗的一把好手,同时也是十万精壮劳动力,用这些人去种地,的确是个绝佳的选择。
“这,这就是改造了?”
秦晋又答道:
“不劳动便无以谈改造,坐而论道只有腐儒才做得出来!”
李亨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他之前也觉得秦晋所谈及的改造,一定和布道传法差不多,想不到第一步竟是让这些人劳动身体。虽然一时间不能领悟其中的深意,但也觉得这应该是个靠谱的主意。
李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笨人,但是,在秦晋面前,他就总觉得,自己像鼓乐齐鸣时,跟不上节奏的鼓手。
“好,朕便用崔光远、韦济二人,全权负责此事!”
秦晋没想到,今日原本是来探听天子对火灾一事的口风,居然把十万降卒的问题彻底解决了,只要李亨点头答应,他就可以放手去大干一场。
这十万人都用在屯田上,等到春种结束,至少可以使关中因为人力不够而荒废的田地减少到两成以内。
如果其间再聚拢一些逃散于各地的百姓,计算再减少个一成半成的也未必不能。
“陛下明鉴!”
李亨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没有接受秦晋这句下意识的恭维话。
“朕没什么明鉴的,如果不是秦卿力荐,只怕朕就要资敌了!”
说到资敌二字,李亨忍不住笑了,一连解决了两件麻烦,他心绪也明朗了起来。
见李亨笑的开心,秦晋总算稍稍放心,他就怕李亨像一张弓,绷得太紧,太久,弓弦早晚会断掉,再加上日日郁郁寡欢,只会加重,加速这种情形。
人一旦心情开朗,许多压力也自然为之舒缓。
在秦晋看来,李亨是绝对不能倒下的人。一旦李亨因此而病倒了,刚刚好转的局面将会再度败坏,而且将更甚于以往,至少一场内斗是免不了的。
南阳王李系手握两万剑南边军,未必不会生出与广平王李豫的争位之心。
而且,除此之外,李隆基还有三个儿子分别派往了淮南、江南与荆楚领兵,以抵御安禄山南下的脚步。鬼知道这些藩王会不会趁机扯起争位自立的大旗呢?
毫无悬念,只要身体羸弱的李亨倒下了,这些人一定会扯旗造反,到那时可真是漏屋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外有安禄山史思明叛军虎视眈眈,内有各地藩王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就算秦晋再有能力恐怕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忽然间,秦晋眼前灵光一现,觉得那个人是时候返回长安了。
想到便说,秦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陛下,臣有建言!”
秦晋突然间又一本正经的进言,李亨不免一愣,问道:
“秦卿又有何想法?”
“眼下长安局面已然安定,陛下是时候把太上皇接回来了!”
这绝对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一般人绝不敢在李亨面前提个一字半句。
果然,李亨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下来,继而又叹息一声。
“秦卿不说,朕也要说的,太上皇今日由蜀中送了信来,要,要朕将蜀地封与他,就此在那里颐养天年……”
秦晋问道:
“陛下打算如何回应?”
“朕,朕思虑再三,觉得太上皇年事已高,未必能受得了艰难蜀道的折腾,不如……”
李亨的声音越来越小,秦晋却猛的打断了他,断然道:
“陛下糊涂啊!这么做岂非要让天下人指责陛下不孝?如此一来,不也给了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以口实吗?”
至于是什么口实,秦晋没有明说,李亨一样也明白,无非就是朝野间若有若无的,关于李亨得位不正的传言。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亨的神情竟有些慌乱,一连重复了两遍。
秦晋有些生气,他没想到李亨居然也有如此昏招的时候,但马上又想明白了。其实,这也怪不得李亨,其时受李隆基压制了十余年,对李隆基的畏惧和忌惮已经深入到骨子里,恐怕这辈子都难以磨灭。
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李亨的犹豫和奇怪行为也就解释的通了。说到底,还是他过于忌惮李隆基,怕李隆基回来,会威胁乃至夺走属于他的皇位。
秦晋以为,这就是李亨过于患得患失了,李隆基早就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又有不战而丢失长安的责任在身,四十余年积攒的威望早就一朝尽丧,没有官员会再相信,这个垂垂老矣,甚至老的掉渣的逃跑天子会有重振大唐声威的可能。
更何况,李亨还有着力保长安的大功在身,若非他执意坐守孤城,长安恐怕早就落于安贼之手,唐朝与亡国便只有一线之差。
此消彼长之下,李隆基又怎么可能动摇李亨已经稳稳攥在手中的皇权呢?
这一点秦晋看的清楚透彻,当局者迷,患得患失的李亨却没看明白,在乃父积威之下,他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在刚刚接到李隆基求封的书信之时,心中所有的想法都是如何才能将其挡在长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