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平王李豫交了实底以后,崔光远拒绝了向神武军调拨人手的建议,反而表露出少有的自信。
“广平王且看好戏,可不要小瞧了京兆府的衙隶差役们,战场上可能是回纥铁骑横扫四方,但在这长安城内,还没有他们收拾不了的人犯!”
登时,李豫也来了兴致,毕竟是年轻人心性,对京兆府的一干油滑老吏们如何对付回纥兵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于是崔光远就讲述了关于吐蕃人的一次旧日故事,说的也是吐蕃人酒后为祸,****了一户人家的好女儿,偏偏当事人犯是吐蕃使节的护兵头目,组织随行的部众打算强行对抗。当时的京兆尹还是王鉷,他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对方不是易与之辈,一旦不能成功逮捕人犯反而闹大了冲突,唯恐引火烧身。
偏偏当时有京兆府世袭的老吏一口应承下来,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让他们出马一定会轻而易举的抓捕人犯。
王鉷对那老吏向来信任和重视,于是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答应下来,结果老吏果真用了不到一日功夫就把那吐蕃护兵头目和麾下数百蕃兵悉数捉拿归案。
这个结果让老奸巨猾的王鉷都惊诧不已,数百吐蕃兵若有意抵抗,就算调动上千禁军也不是能够轻易得手的,而那老吏仅仅使用京兆府的衙隶差役竟然将他们一网成擒了。
听了这个故事,李豫的兴致更是不可遏制,非要崔光远快些把那老吏的手段说出来。
崔光远嘿嘿一笑。
“广平王应该知道,这些有实际差事的衙署正副主官以及各级佐吏通常由朝廷任命,但那些与百姓直接打交道的具体差事却都是世袭而来的。”
李豫点了点头,对于崔光远说的这一点他也小有了解。
自汉代以来,直接与百姓负责税赋牵扯,刑狱拿人的差事,都被视为浊事,正途出身的官员绝少直接料理,而是通过衙署中世袭的衙隶进行处置。
这些衙隶虽然地位低微,但借助于官府的威权,久而久之经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累及,其家族也在当地拉就了一张体量庞大的关系网。这张关系网又别于勋戚贵族,专门只在市井之间。说的直白一点就是虎有虎道,狗有狗道,虽然不在同一条道上,但各自的能量都不容小觑。
衙隶们借助官府的威权和家族的影响力,往往在地方市井间也有着一言九鼎的威信和能力,百姓们既怕且敬,有这样一群人负责最底层的事务,官员们自然就顺手得多了。
崔光远如数家珍的罗列各种衙隶的各种厉害之处,但李豫听下去却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如此下去,这些衙隶们岂非窃取了朝廷的威权为己用?
崔光远一摊手。
“确实如此,但长久以来都是这么个情况,累积数百年的习惯,岂能一朝而改变?”
李豫不语,片刻后又道:
“今次就要看看衙隶门手段,让他们放手施为吧,但凡敢于抗拒的回纥人一个不落,全都抓捕下狱!”
崔光远领命而去,李豫的玩心一去,就开始思索着未来他有可能面对的局面,但想了许久之后,竟也乱哄哄一团没有头绪,再加上目下所面临的麻烦,除了抓捕回纥兵以外,还有军中那些桀骜不驯的将佐,如何降服他们也是大麻烦。
虽然李豫向秦晋求助了,但秦晋似乎并不打算直接出手,仅仅语气委婉的提了一些建议和可行的思路。
说实话,这些道理李豫都已经想的通透,但心中就是没有底,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也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其父李亨为太子十余载,虽然屡屡遭受打压,但是他这个嫡长子却在其父羽翼的庇护下茁壮成长,一切自有人为其铺好路。就比如征发新军,编练新军等一干事宜都由神武军中的将佐按照既定的规矩去办,作为主将的李豫仅仅挂名而已。
在长安解围以后,李豫自觉在团结兵和民营中锻炼而得到经验已经足够独当一面,因此才向李亨提出来由其全权负责新军提调事宜,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再给他派一个负责具体事务的副将。
李亨出于培养继承人的目的,也就欣然答应了这个请求。
这对李豫而言诚然是个机会,但机会也有可能成为麻烦。现在,他对新军中那些勋戚子弟们的将佐就头疼不已。
这些将佐的父祖一辈自然对李豫恭谨到了骨子里,恨不得把他培养成尧舜禹乃至文帝那样的一代圣君,但年轻一辈的心思却更加活络,除了功利之心以外,就是多了一份桀骜不驯。
胡思乱想间,李豫歪在京兆府后堂的座榻上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黑透,只有案上不知何时添了一盏烛台,蜡烛的一点火光扑朔闪跳,屋内影子也随之晃动夸张的变着形。
由于睡的不好,李豫非但没有休息过后的神清气爽,反而觉得浑身上下都酸软不已,同时又口渴难耐。
好半晌,他才使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又不自觉的伸了个懒腰。
也许是听到了李豫的动静,外间立时便有仆役轻轻拉开了门,手中端着一副漆盘,低着头,轻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漆盘上摆着刚刚煮好的热茶汤,李豫早就急不可耐,不等仆役将漆盘放稳,就端起茶碗小口快速的喝了起来。
滚烫的茶汤冒着各式香料的浓浓味道,几口下肚之后,李豫的额头上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身体立时也通透了不少,仿佛这一碗茶汤的功效竟远胜于之前那场并不舒服的小憩。
仆役低着头,刚要推出去。李豫又叫住了他。
“大尹何时归来?”
仆役这才答道:
“大尹在日落之前就已经回来了,抓了不少人犯,现在正讯问处置呢!”
李豫微有不悦,问道:
“为何没叫醒我?”
仆役仍旧低着头,他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人站在皇子皇孙身侧都是泼天的福缘,能问答几句话简直就等于祖坟冒了青烟,紧张忐忑下,声音都干巴巴的发着抖。
“大尹说,说广平王累了,就没有唤醒,等……等醒了以后再,再汇报详情……”
这时,李豫也发现了自己情绪上的变化和失态。如果在以往,他根本就不会为这种事生气,难道是最近麻烦事缠身,以至于心性都不稳了?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他马上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再率性而为,随着心绪的平复,连喝茶的速度都缓了下来。
恰在此时,崔光远脚步急促的走了进来,见李豫端着茶汤正在轻啜,便道:
“刚刚见广平王酣睡正香,不忍惊扰,还请恕罪!”
李豫淡然笑道:
“大尹一片好心,何罪之有呢?快说说,人可捉来了?”
其实,在见到崔光远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时,他就已经肯定,一定是马到功成了。果不其然,崔光远落座,喝了一口茶汤,才道:
“京兆府的老吏果然不俗,回纥兵一百二十五人一个不落全都抓了!”
“首恶可成招认了?”
现在李豫关心的重点是回纥人是否服软,交出首恶,这样他能对上对下都有个合理的交代,同时也给了回纥人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至此,崔光远皱着眉摊了摊手。
“但凡人犯,哪有从容就范招认的?广平王请勿心急,得慢慢来!”
崔光远乃是从县尉这等杂苦差事一步步升上来的,做过地方官,也做过京官,对于刑狱之事了然于胸。
不管人犯是何种身份,本事如何大,只要进了大狱,那就都是任人宰割的囚徒,各种手段用上去之后,没有几个能够撑到最后的。
对此,无怪乎崔光远信心满满。
李豫这时竟好像第一次认识崔光远一般,在他的旧有印象里,此人是个耿直由于而又能力不足的人,但今日一番接触下来,竟惊觉其极是干练。
都说看人不可只浮于表面,他又不觉有些气馁,看来在识人这一节上,自己还差得远。
想想也是,但凡秦晋看好并推荐重用的人,哪一个不是能力出众?郭子仪,李萼,就连家奴出身秦琰都是个勇冠三军的悍将。试问,如此种种之下,如果不是崔光远有过人之处,他又怎么能如此倚重此人呢?
一日之间,内心中两次受到冲击,李豫的心绪又隐隐起伏,一方面是因为挫败感带来的沮丧,但反之也因着认清了自己的不足之处,而又觉得隐隐兴奋。
这就好像疾病一样,发现的早,治疗的早,就会尽可能小的对身体造成损害。如此,套在自己身上也一样适用,在自身的无知和毛病制造麻烦之前,得到及时的旧账,这绝对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走,去看看那些回纥人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敢如此嚣张放肆!”
崔光远迟疑了一下,劝道:
“都是些未开化之人,难保会做出危险的举动,交给老吏去处置,断不会有纰漏!”
李豫无意坚持,又问道:
“可辨认出磨延啜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