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城下的情景,段秀实震惊了。原本还雄赳赳的叛军步卒竟在眨眼的功夫里糜烂成一片,然而这还不算完,一直与神武军步卒保持数百步距离的千余骑兵猛然发力加速,像一把锋利的镰刀,直扫向陷于混乱之中的叛军。
唐.军骑弩一茬又一茬的收割着人命,叛军在突如其来的连续打击下陷于崩溃的边缘,在混乱、咒骂与惨嚎声中开始撤退。
如此种种,段秀实于金光门上看的清清楚楚,一方面为神武军诡异奇特的武器而觉得震惊,一方面也对叛军抗击能力的超凡而暗暗心惊。他自认为,如果是安西军在战场上遭到这种烈度的连续打击,恐怕也难以避免崩溃而四散奔逃。来自神武军军阵北面的叛军步卒居然还能勉力维持集中没有彻底崩溃,这一点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与此同时,崔光远回过头来,颇有几分得意的看着段秀实。
“如何,崔某没有说错吧,这些叛军如此进攻,只与隔靴搔痒无异。”
段秀实不得不承认,郭子仪所领神武军的战斗力的确超出自己的想象,崔光远的话虽然说的夸张,可他们的确是击败了倍于自身的叛军。
再像城外看去,由西辕门冲出来的叛军与来自北面的叛军似乎配合上并不甚协调,也正是因为慢了一步,郭子仪才能抽出身来全力对付他们,此起彼伏的爆响惊雷再次传来。段秀实又被震惊了。
来自神武军正面的爆炸比之前更加的猛烈和持久,这一次没有北风适时刮过,浓烈的白烟弥漫在两军上空,久久不能消散。
段秀实不禁有些担心,在浓烟之中难以视物,万一神武军不敌……
“段将军不必担心,咱们早就在这种浓烟中做过几十次演练,两眼一抹黑的是叛贼才是,看着吧,他们比上一波贼人死伤还要惨重。”
至此,段秀实不再认为崔光远实在不惭大言,神武军的确有这种能力击败来犯的叛军,可另一个疑问又升腾了出来。
“既然神武军如此勇猛,为何不趁着叛军断粮,一举将其击溃全歼?”
闻言,崔光远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神武军缺可战之兵啊。满长安城最精锐的步卒也只有眼前这些,他们都是御史大夫从河东带回来的百战之士。城内团结兵和民营的人虽多,可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生瓜,守城或许可以应付,维持城中治安或许可以应付,但于野战中能否如神武军一般就不一定了。朝廷虽然稍稍挽回了颓势,但却经不起哪怕一次失败。所以,御史大夫用兵十分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像现在这样零割碎剐,一点点蚕食,然后静待时机,最最后一击。”
听得崔光远说的头头是道,段秀实发觉自己确实低估了这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御史大夫,而且长安城内所面临的困境,也与副帅李嗣业的推断大致不差。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缺兵。
叛军虽然断粮,却饿不死,他们有着成千上万的人脯可以果腹,虽然士气战意低于以往,但这种陷于绝境中的虎狼更不容忽视。
念及此处,段秀实又忘了一眼远处久久不散的团团浓烟,不自禁说道:
“以不到万人规模的人马出城挑衅,御史大夫难道不怕叛军的全力一击吗?”
此时,崔光远的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在城外,头也不回的回答道:
“这种疑问崔某也曾有过,御史大夫却说,孙孝哲叛贼的处境与咱们一般,轻易不敢全军压上,若败了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战场的形势就是这样,一旦对峙的久了,比拼的不单单是双方的人力物力,更考验着两军主帅的耐力和耐心,哪一个先沉不住气,就有可能路出马脚,从而被对方窥得机会,一举而功成。
段秀实暗暗感慨,这么精彩的大战,自己却身在局外,隐隐有些意兴索然。这攻守之间的优劣之势,也未必是一成不变的,往往攻方占据绝对的人力和心理的优势,但若攻守双方僵持的久了,这优劣之势也会发生逆转,就如眼前这般。
表面上看,孙孝哲的二十万人马还在围着长安,实际上却早就骑虎难下,难以有大动作。
念及此处,段秀实心中又是一动,问道:
“难道孙孝哲就没动过兵,夺回潼关吗?”
只要夺回了潼关,断粮的危机自然就可以缓解,对唐朝也是严重的打击,他相信以孙孝哲的眼光未必看不到这一点吧。
崔光远道:
“御史大夫说过,孙孝哲是个赌徒,与其分兵,不如一击而中,夺下长安,潼关对于朝廷还有甚意义了?”
“那关外呢,盘踞在洛阳的安贼岂能坐视二十万大军后路被断?”
这时,崔光远的脸上竟显出了一丝古怪神情。
“听说,崔某也是听说,安贼到洛阳以后眼睛就瞎了,所谓大权分别把持在安庆绪和史思明的手上,两个人争的死去活来,潼关至今如此平静,当与此事不无关系。”
“这,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岂能当真?御史大夫又如何说?”
不自觉间,段秀实竟下意识的想了解秦晋究竟如何判断,从潜意识里他已经对这个年轻的后起之秀身为折服。
“御史大夫也说了,洛阳城内蝇营狗苟比太上皇在位时更甚,叛贼内部相互撕咬掣肘,于唐朝却是助力呢,咱们乐见其成!”
段秀实沉思了起来,居然连秦晋都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深信不已,难道……他猛然间醒悟,也许崔光远所知道的未必是事实的全部,以秦晋的能力,能在短时间内于河东站稳脚跟,焉知此人不能将触手伸到洛阳城内,所谓捕风捉影恐怕根本就是细作得回来的绝密情报。
一时之间,段秀实只觉得背后生风,竟狠狠的打了个寒颤,假若此人心怀不轨,又手握如此大权强兵,岂非是第二个安禄山?抑或是第二个曹孟德?
意识到此,段秀实赶紧收敛心神,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想非但于事无补,还有可能为自己和朝廷招致大祸。
“擂鼓,助威!”
城上守将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大声呼喝,战鼓咚咚作响。城外杀声阵阵,一浪强似一浪,弥漫的浓烈白烟下面,一场看不见的厮杀仍在继续着。
陡然间,数支火箭于浓烟中冲天而起,窜至半空中又凌空炸响,火花与烟雾留下的轨迹在天空中勾勒出各色图案,看起来蔚为壮观。
崔光远大喜道:
“胜了!”
在一个时辰内,就进行了短短的两次交锋,又全部取得胜利,段秀实对此已经不觉得震惊了,相比起来,他和李嗣业在关中隐蔽活动期间,只能以偷袭为主要手段,则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走吧,段将军回去好生歇息着,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还要觐见天子呢。”
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得到天子的召见,段秀实就隐隐有几分兴奋,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为臣为将者哪个不想飞黄腾达更进一步呢?比如他们这些边将,得见天子就是在军功以外能够迅速蹿升的捷径。
功名利禄心,人皆有之,段秀实虽然为人忠直但也不能免俗。
“大尹所言甚是!”
大约在日落之前的一个时辰,郭子仪率军凯旋而回,这一战斩首虽然不多,却异常的鼓舞了人心士气。李萼在两次短兵相接草草结束后,带着上百名大嗓门在叛军的辕门外用汉话和突厥话喊了整整一个下午,每个人都用尽了力气,喊的声嘶力竭,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秦晋听完简单的回报以后,笑着勉励道:
“此举乃是水滴石穿的慢工细活,不能急于求成,今日你们做的非常好,明天继续,不能停!”
“大夫,今日百来人都喊的劈了嗓子,明日可能要重新选一批人才成。”
在李萼的督促下,每个人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劈了嗓子也不奇怪。
“好,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即可,不必事事请示。”
李萼走后,崔光远又赶来见秦晋。
秦晋特地安排了他陪同段秀实在长安城内参观一番,主要是民营和城防,看看此人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意见可以提供。段秀实和李嗣业的大名秦晋都是耳闻已久的,他们在安西时先后于高仙芝与封常清麾下效命,更是身经百战,决不可轻视。
崔光远有些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段秀实好像对大夫不是很服气,后来见郭子仪在城外击退了叛贼,才不再说话。”
对此,秦晋早就见怪不怪了,被人质疑和敌视,已经成为他生活与工作中的常态。
“段秀实可有意见相告之?”
崔光远摇了摇头。
“这倒没有,不过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到下吏提醒其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觐见天子,这才露出点笑模样。”
秦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明日觐见天子,不知此人会带来李嗣业的何种意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