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与李璆见礼过后,看着老宗正身后那群狼狈不堪的人。这些人里多数都是他的兄弟或侄子,原本都应该住在华美的宅子里,锦衣玉食,享受人生,可突然遭逢大难,竟在一日之间就都沦为了逃难之人,恐怕再于外面流浪几日,就与当街乞食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了!
长安的大乱尽管被暂时控制住,但还是给了李亨太多的刺激,实在难以想象,倘若自己真的随着父皇到蜀中去,放任长安被孙孝哲叛军攻破,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他甚至都不敢深入想下去!
现在长安城内并不太平,由于大乱和逃难的缘故,城内运行了百余年的治安制度随之瓦解。各坊之间也做不到日落关门,日出开门,甚至不少坊都被烧毁在了大火之中。因此,李亨将这些人和此前在城内寻回的皇族子弟们一并安排进东宫。
经过一整日的清理,东宫内闲杂人已经基本清理干净,让他们住在这里虽然于礼制不合,但在大乱之后也只能权宜而为。
“太子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而使得李亨身子一僵,他赶忙循声望去,却在一群狼狈不堪的人群中找不到声音究竟出自哪里。
“太子哥哥我在这里!”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李亨的视线终于锁定在李璆身后数步的人堆里,一个看起来又黑又瘦又小的少年人身上。他身上的麻布袍子既肥且大,整个人被罩在里面显得极不协调,脸上也沾满了灰土,以至于李亨踟躇着,迟迟没能叫出已经到了嘴边的名字。
黑瘦少年终于挤了出来,刚要奔向李亨,却被老宗正李璆一把揪住了领子,拎小鸡一般的给拎了回去。
“没规没矩,回去!”
少年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只是强忍着没哭出来。李亨看的心中不忍,便道:
“宗正卿……”
马蹄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
皇子皇孙们一如惊弓之鸟,都吓的瑟缩在一起,有些人甚至已经呜呜的哭了起来。
老宗正李璆大怒喝道:
“哭个鸟?太宗血脉岂能这般胆小!”
不过,这声呵斥并没有管用,人群中仍旧呜呜咽咽,令人摇头。皇城大门吱呀呀闪开了一条缝,单人独骑疾奔而来。
“是秦使君!”
李辅国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进入皇城之人乃是秦晋,不禁兴奋的大呼了一声。
日落之后,皇城不得有人马进出,就算是现在也得遵守这个制度,所以秦晋只能只身入内。
李亨不待秦晋下马,竟亲自上前为其牵住马缰。秦晋暗叫不妥,翻身下马后欲行大礼,又被李亨拦住。
“秦使君请受李亨一拜!”
吓得秦晋连忙跳开,扶住了下拜的李亨。
“殿下折煞臣了……”
李亨坚持下拜。
“若非秦使君从城外救回了他们,恐怕明日孙贼叛军一到……受得李亨一拜!”
秦晋焉能生受了李亨一拜,也是执意不肯。宗正卿李璆看不过去,来到两人面前道:
“大将军便受了太子一拜,也是太子敬贤重贤!”
有了李璆的这个说法,秦晋终于拗不过李亨的坚持,受了他一拜。
“臣回来向殿下复命,寻回一百七十一人!”
李亨道:
“使君再立大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也好有精神……”
“城防分区尚未完成,臣难以入眠,臣先告退!”
和太子打了一个照面,算是对今夜的行动有了交代,秦晋又上马急急离去,城内的工作一样千头万绪,他恨不得再多出七日功夫也好,也不至于如此仓促。
瞧着秦晋急来急走,李璆表情复杂,重重道:
“若非天子亲小人远贤臣,我大唐也不至于有今日之危!”
当众非议天子,若是在七日之前,李璆就算是李隆基的堂叔也免不了遭受斥责,甚至被罢官的境遇。但现在,李隆基早就灰溜溜的逃去了蜀中,背地里骂他的人不在少数。
李亨虽然也认同李璆的话,但李隆基毕竟是他的父皇,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说李璆的不是,于是只能尴尬的笑笑。
“宗正卿劳累多日,还是回宫早些休息,养足了精神……”
李璆却并没有一如李亨所愿就坡下驴将话题岔开,而是将矛头直指李亨。
“太子可莫学李三郎!”
李隆基在兄弟里排行第三,因此在登基之前很多人都称之为李三郎,现在李璆提及旧称,自是对他有着极大的不满。李璆也有足够的理由对李隆基不满,如此强盛的唐朝在李隆基手里落得这般田地,谁还能平心静气呢?
也许是李璆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激动之下说的话有些过分,便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
“太子能在危亡之际,挑起千钧重担,大唐亡不了,亡不了……老夫高兴,高兴啊……”
说着,李璆纵声大笑,竟笑出的老泪纵横……眼见着老宗正如此失态,在场之人无不悲声戚戚。
笑了一阵,李璆的精神便有些萎靡,毕竟是古稀高龄,身子骨再硬朗也禁不住折腾。
“老夫累了,回去休息了。”然后又回头对众人道:“都走吧,回去休息!”
李亨早就有意让李璆回去休息,今日见其情绪大起大落,生怕他出了意外。忽见那黑瘦少年跟在李璆身后,脸上挂着泪痕,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李亨心一软招手道:
“虫娘过来!”
少年破涕为笑,拎起肥大的袍子奔了过来。这一次老宗正李璆没再阻拦,径自而去。只是一众皇子皇孙看着黑瘦少年眼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是啊!太子现在大权在握,已经今非昔比,能够得到太子的格外关照,又有谁不羡慕嫉妒呢?
“虫娘以为再也见不到太子哥哥了?”
李亨抬手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头,笑道:
“看看哪还有公主的模样?”
这个黑瘦少年正是刚刚受封不久的寿安公主,乳名唤作虫娘。
虫娘眨了眨眼睛道:“逃难在外,越狼狈越好,如果一身锦缎金玉,怕太子哥哥现在就见不到虫娘了……”
说起逃难在外的遭遇,虫娘直拍胸口,显是仍旧心有余悸。便有个不肯舍弃华服的县主被夜半劫贼拖去糟蹋了,所幸没被害了性命,这才得以随李璆返回长安。
李亨呵呵笑道:
“机灵鬼。”
得了李亨的称赞,虫娘得意的扬了扬沾满灰土的俏脸。
“走,随太子哥哥回太极宫,好好洗漱,换回公主的衣衫……”
李亨对这个异母妹妹十分喜欢溺爱,因而虫娘也顽皮的称其为太子哥哥。不过,虫娘却拒绝了李亨的特殊关照。
“虫娘不能随太子哥哥去太极宫,虫娘还是和旁人一样,到东宫去吧!否则大家只会说太子哥哥亲疏有别!”
闻言,李亨愣了一愣,继而又笑着轻抚虫娘脑后。
“虫娘教训的是,太子哥哥不该亲疏有别!”
说话间,李亨心中一动,说道:
“虫娘刚刚见过驸马,还满意吗?”
原本还机灵活现的虫娘竟瞬间扭捏起来,双手叠在身前,搓起了手指。见状,李亨大笑。虫娘不满的抬头道:
“还笑,不理太子哥哥了!”
送走了虫娘,李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他心里实在装了太多放不下的事,片刻欢愉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了。提起虫娘这个妹妹,除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溺爱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父皇已经有敕命,将她下嫁秦晋,并因此而破格册封为寿安公主。
李亨对父皇的心思十分了然,虫娘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然则他却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学父皇的冷酷无情。秦晋是他十分看好的人,虽然曾有过悖逆的行为,可那是为了自保,如今的事实又证明其人心中果有大义。父皇不用此人,固然有多疑的性格使然,但究其竟还是被享乐欲望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忠奸不辨。
现在虫娘既然脱险了,李亨决定为她和秦晋完婚,如此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次日一早,李亨召集三品以上重臣议事,秦晋也应召而来。陈希烈第一个表达了对秦晋的不满,他认为秦晋搞的那套战时管制以及民营都是瞎胡闹。
“昨天晚上便有十数家找到了老臣,向老臣申冤诉苦,说秦晋纵容部将强抢民财……”
李亨笑道:
“老相公所说之事,李亨也了解一二,战时管制,集中物资的命令,便是出自李亨的亲笔所书。”
“殿下,这么做只会让城中百姓与我大唐离心离德,万万不可啊!”
陈希烈口中话音颤抖,干涸的老眼里竟又急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
魏方进与崔光远都是亲近秦晋的一派,见陈希烈这老家伙如此作态,便先后驳斥。
“陈老相公口中的民意怕只有那十几家吧?因为民乱,城中百姓家十之七八失去了恒产,现在战时管制,物资平均分配,才会饿不死这许多百姓……”
崔光远说话毫不客气,既对陈希烈加以嘲讽,又向太子申明了战时管制的好处。
魏方进却不阴不阳的说道:
“如何,难道陈老相公另有妙计能解决城中失产人口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