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过午时,突然北风大起,湿粘的大雪紧跟着扑簌簌落下,霎那间天地弥漫成白茫茫的一片。渭水便桥向西三十里,一队骑兵马队呼啸而过,又骤然急急停住,原来前面有一大群人或站或坐紧挨着缩成了一团团。只是大雪遮挡了视线,一时之间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围聚在此处。
骑兵马队为首者勒马驻足后冲着人群大声呼喝:
“神策军兵马使成如璆平定营啸乱兵,特来向天子复命!”
大雪中狼狈不堪的人群原本慌乱此时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听其中有人答复:
“请成将军稍后,这就禀明圣人去……”
硕大的雪花落在铁甲之上瞬间就化为血水,成如璆呼吸间喷出阵阵白汽,他只应了一声诺就静静的等候着。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圣人有问,成将军可寻到了太子殿下?”
“臣幸不辱命,由乱兵裹挟中将太子殿下救出,除了受到惊吓以外,并无大碍!”
“如此甚好,请成将军与太子随奴婢觐见圣人!”
直到雪幕后的宦官说出觐见圣人之语,成如璆长长呼出了一口白汽,赶紧下马……
走的近了,成如璆才发现一直和自己对答的是天子身边一名叫袁思艺的宦官,他赶紧点头客气的致意。
“有劳袁公。”
袁思艺弓着腰脸上的狼狈之色甚为明显,却挤出了一个笑容,有气无力的说道:
“成将军快过去吧,圣人等得急了。”
简单寒暄了一阵,袁思艺与成如璆一先一后往人群深处走去,跟在成如璆身后的,则是行动略显僵化的太子李亨,身上的锦袍也早被雪片融化后雪水打湿了一大片,整个人萎靡不振。
大唐天子李隆基就如此在湿粘的大雪中佝偻站着,见到成如璆与其身后的太子李亨,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
“成卿受累了……”
李隆基只说了这一句,又看向成如璆身后的太子,形容冷酷。
“太子也受苦了,退下歇息去吧!”
雪愈下愈大,尽管与太子李亨只隔了十步的距离,李隆基却难以看清他的脸。李亨缓缓的跪在地上,冲李隆基磕了三个头,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便退了下去。
直到此时,李隆基才让成如璆靠近了说话。
“李泌乱贼可捉到了?”
成如璆双手褪下了铁盔,铁盔上密布的雪水稀稀拉拉的滴落,露出一张同样满是疲惫的脸。
“臣惭愧,让李泌恶贼脱逃了……”
也许是因为天寒,李隆基搓了搓手,一扬眉道:“无妨,丧家之犬,跑就跑了。”至此,话音顿了一顿,又道:“此去蜀中路途遥远,成将军可要做足了准备!”
“请圣人宽心,臣定当戒心尽力!”
李隆基对成如璆夸赞了一番,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其身前。
“歇息一阵,待雪小一些就赶往金城县,王洛卿已经先一步去知会金城县令,责他们煮好了热汤,只等到了便可沐浴驱一驱寒气……”
听到天子的化,成如璆吞咽了一下口水,热汤对他来说是次要的,一日夜水米未进,只想大口喝着烫好的酒,吃着热腾腾的羊肉。
战马踏地阵阵,脚步声随之而近,是杨国忠。
看到杨国忠步履沉重,面色阴沉似水,成如璆心知一定不会有好消息。果不其然,杨国忠张口边骂:“反了,王洛卿狗贼跑了,金城县令也跑了,全都跑了……”
显而易见,潼关失陷的消息不但传到了长安,还一路向西波及蔓延各地。李隆基从长安走的仓促,只带了养在宫中的皇孙,以及个别疼爱的皇子、公主,至于其他绝大多数的皇子、公主、皇孙则一改丢在城中任其自生自灭。但世事难料,昨天夜里刚刚过了便桥,护持的禁军惊发生了哗变,李隆基向西赶路避难,所带的干粮肉食也都遗失殆尽。现在又听说金城县令跑了,自己派去的贴身近侍宦官王洛卿也跑了,则又是受了重击。
“圣人,圣人,快进帐子里去歇歇吧,外面风大雪大,万一,万一……”
高力士扶着摇摇欲坠的李隆基声音有些嘶哑颤抖,李隆基却一把推开了他,大声的呵斥着:
“要去你去,朕就在这里!”
李隆基与高力士主仆君臣四十余载,高力士何曾受过这种声色俱厉的呵斥,吃惊之余又下意识的松开了扶着李隆基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一阵发作也把杨国忠和成如璆惊呆了,成如璆自问在天子驾前日短,不愿意蹚浑水,于是低头只假装看不见。杨国忠却觉得如有芒刺在背,天子虽然呵斥的是高力士,他却觉得好似再训斥自己无能一般。
“臣这就亲自去寻吃食……”
李隆基挥了挥手,杨国忠又带着满身的疲惫离去,他同样是一日夜水米未进了,又累又饿。
离开天子,杨国忠的面色忽而阴沉,唤来了左右。
“听说太子捉回来了?增派人手,看住了,不得再有差池……”
左右应诺而去,杨国忠走了几步,又觉得不放心,兀自在随从的引领下往太子所处的位置而去。
军中绝大多数的军帐都在赶路中遗失,太子和所有的皇子、公主、皇孙一样,没有帐篷可住,只孤零零的坐在大雪之中,数步之外则围着一群满身铁甲的禁军。
看着太子略显佝偻的背影,杨国忠点了点头,这个人是他一直以来最大的威胁,每每想及此人便如坐针毡。多少个夜里他从梦中惊醒,都会看到李亨那狰狞的面孔,杨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腐尸血泊。
当今天子春秋已高,杨国忠虽然仗着贵妃独得宠幸可以横行朝野,终是因人成事的没有根基之人。一旦天子龙御归天,他的所有根基就会轰然倒塌。太子作为帝国的继承人,一旦承继大统,又怎么会放过曾经屡屡与之为难的杨国忠呢?
而现在,这之前所有的担心都不存在了,杨国忠看着落魄疲累狼狈至极的太子,甚至想纵声大笑。不过,此时并非应该笑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你们几个过来,派人往前面乡里张贴布告,召集百姓前来奉驾。”
话一说完,杨国忠又道:
“慢着,乡野村夫看不懂文字,布告贴了也没用,找几个嗓门大的沿途宣讲。”
杨国忠亲自带着人向西而去,过了一道山梁之后大雪渐渐小了,终于可以看的远一点,举目望去,一大片开阔田地间村屋错落。
禁军军卒进了村子大声宣讲杨国忠事先准备好的布告。
“天子西狩,百姓奉驾喽……”
然则预想中的热烈欢迎并没有出现,偶有百姓听到呼喊伸头看了几眼又赶紧缩了回去,那种谨慎与害怕的神情仿佛是遇到了入村洗劫的强盗。
“老翁……家中可有粮……”
一名老翁从院墙里伸头出来,眼尖的禁军军将刚问了一半,墙后的脑袋就像躲瘟疫一般的消失了。
禁军军将在长安城中向来都是人巴结的对象,何曾遭受过如此冷遇,不禁气愤难当。
“当朝宰相在此,请乡民不必害怕……”
结果一连几次均是如此碰壁,杨国忠气苦至极,想不到自己堂堂宰相,居然也有落魄如斯的时候,现在想要和百姓讨一顿吃食竟没有一个人理会。
几个军卒气不过抓了一名避之不及的村夫,那村夫却开口大骂:
“当朝宰相不去长安东面杀敌报国,却因何来到西面?没胆子的逃卒,还有脸像俺们讨要吃食?如何,讨要不成,还要强抢吗?”
村夫说的激愤,口中毫无遮拦,把杨国忠骂的面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此时什么宰相威严,全都成了破布一般,被那村夫撕了个粉碎。
杨国忠虽然横行朝中,但毕竟不是路匪恶霸,又被骂的羞愧不已,加之天子在路上曾不止一次的告诫众人不得骚扰沿途百姓,只好强压怒火,吩咐左右掏出随身携带的金银。
“老翁,这里有金银若干,可否卖些粮食?”
村夫被松开之后没有立时逃走,而是伸手接过了金银。
“这里可没有精舂过的稻米,胡饼倒有一些。”
杨国忠极力装作和蔼客气道:
“胡饼也可,请老翁速去拿吧……”
村夫刚刚返回院中,便有随从来到杨国忠身边提醒道:
“天子距离此处还有三里!”
杨国忠大惊失色,想不到天子竟等不及自己回去了,一定是所有人都饿坏了,可他又能从这个村子里买多少胡饼呢?并非所有人都肯卖粮食给自己,否则这些人也不必像躲瘟疫一样躲的不见踪影。
思忖的功夫,村夫已经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竹筐,里面是已经冷透了的胡饼,看样子大约只有十几张。这点东西,怕是还不够天子以及皇妃、皇子们吃的,又怎么会轮到他们?饶是这种冰凉的胡饼,杨国忠亦不争气的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时,随从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子车驾已经隐约可见,请相公尽快准备迎驾。”
杨国忠扭头看去,果见天子车驾已经越过了垭口,沿着田边的路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