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绛县城表面上风平浪静,然而几位长吏却心中充满了忐忑,这其中尤其以皇甫恪最为忧虑。他虽然与秦晋达成了一致,但凡是战阵就必然会有胜有负,在当前这种形式下,倘若战胜了一切自不必说,可万一打了败仗,就会提前暴露了唐.军的虚实,招致蔡希德部乃至孙孝哲部叛军的一齐围攻。
“凡有战事先虑败而后虑胜,这没有错。”
两匹战马一前一后登上了城东三里外的山坡,秦晋走的有些气喘,话才说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喘了一口气。
“可如果因此而畏首畏尾,丧失了战绩,不战与败几乎是等同的。”
他回头看了落后自己三两步的皇甫恪,见他闷头不说话,显然是心事重重,便又道:“将军何以如此瞻前顾后了?”
皇甫恪这才抬头苦笑:
“年龄大了,魄力都熬尽了……老夫只担心,那些深入敌后的将士……”
“神武军前军五千人吗,只是你我两军的一部偏师,咱们只须在浍高山以西张好口袋,叛军不来则已,只要来了,就要他们有去无回。”
秦晋在派出卢杞带领五千前军袭扰天井关,就立即在绛州做了相应的安排,防止蔡希德部叛军趁虚而入。
“此次动作,若想见效至少要旬日乃至半月以上的时间,据推测蔡希德部的存粮不多,对来自都畿道的转运的粮食颇为依赖,只要袭扰成功粮道一断,大事就先成了一半。到时候,是攻是守,主动权全在你我手中啊!”
他这个法子虽然行衔,但只要袭扰成功,就会使得绛州局面,攻守自如。反观蔡希德部叛军,则只能在军粮断绝的情况下苦苦支撑,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进攻唐军所占领的郡县呢?
秦晋看着仍旧一连担心的皇甫恪,他不清楚是什么事这个一向硬朗的老将军如此畏首畏尾,但既然他不说,自己也就不好多问。不过,这次的行动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至少如此还有一线希望,如果坐守便只有待毙一条路了。
这绝不是秦晋持悲观论调,而是以他对叛军的了解所作出的合理推测,毕竟在绛州一战中,他们仅仅是驱逐了叛军,并没有将蔡希德部的主力彻底消灭。所以,蔡希德在实力尚存的情形下,绝不会坐看唐.军在绛州站稳脚跟,在此期间反攻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秦晋常常说,表面看神武军在河东道取得的成果喜人,但一切都犹如镜花水月,只要不彻底歼灭蔡希德部叛军,他们在河东道就不会有一刻的安生。更何况,南面还有孙孝哲部在虎视眈眈。尽管孙孝哲的主攻目标是潼关,可一旦神武军在河东道出现了重大失误,他们又怎么可能坐看蔡希德部风卷残云呢?
以秦晋此前的推断,孙孝哲部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乃是为了坐山观虎斗,一方面不愿损耗自家的人力,一方面又乐见神武军给蔡希德部造成人马损失。
等到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之时,继续坐看,还是摘取果实,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一阵西风突然卷起,阵阵凉意直透衣袍,秦晋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又将身后的大氅紧了紧。
“刚刚接到了卢之善由正平送回来的消息,汾北巨盗张贾已然投诚,大批盗匪都会下山,编入军中……”
对此,皇甫恪才露出了颇为高兴的表情,但紧接着又道:
“汾北盗匪鱼龙混杂,既有避难的良民,也有本就为祸山中的盗匪,只怕悉数便如军中会有隐患。”
“隐患必然会有,但只要防范得当,得当大于失的。”
皇甫恪对于汾北盗匪的招安比较感兴趣,又接着问道:“秦使君打算将这些人用在何处呢?”
只是秦晋却不答反问:“老将军以为当放在何处合适?”
皇甫恪则毫不犹豫的答道:“以老夫之见,当以蔡贼叛军削之!”
他毕竟做了一辈子的唐.军,对于那些造反的良民有着本能的厌恶和不信任,所以招安在他看来只是权宜之计,将这些尾货一方的人借刀杀掉,或者另以别图消化掉,才是最稳妥的处置办法。
秦晋摆了摆手。
“不,将这些人消耗在蔡贼叛军之手,实在是下策,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为盗不过是因战事所迫,否则又有谁愿意放着良民不做,舍家撇业的入山为盗呢?”
这一问让皇甫恪稍一愣怔,但马上又毫不犹豫的反驳:
“秦使君如此顾念,是否妇人之仁了?”
面对妇人之仁的指责,秦晋放声大笑。
“秦某自新安率兵杀贼以来,从未有过半分手软,妇人之仁可是无稽之谈。难道老将军忘了,什么才是当世最难得的财富吗?”
自从进入绛州以来,秦晋曾不止一次的对身边的人提及自己对于人口的看重。他曾以此为话题,便和皇甫恪说过了至少有三次。本以为皇甫恪会深入思索,却不料还是难以改变他的固有想法。
那些一日为盗之人,即便重新归顺,在他看来永远都不可能重新成为良民,对这些人,从肉体上彻底的消灭才是上上之策。
不等皇甫恪回答,秦晋便已经抢先一步答道:“难道老将军忘了,当世之时,只有人口才是宝贵的。金银铜铁用光了,大不了再开山采掘,可人口一旦杀光了,便要三五十年才能恢复啊!绛州有半数户口入山避祸,难道要将他们统统都当做盗匪杀掉吗?”
皇甫恪抬起头来,叹了口气。
“老夫也承认,使君说的极有道理,可这些人下了山以后,也绝不能单独成军,要么就只能遣散归乡。否则一旦啸聚,但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秦晋笑了,说到底皇甫恪还是在担心这些人下山后继续为祸。别的他不敢保证,只有洗脑这一节,他是敢拍胸脯打包票的。自从有了十万河工做实验田以后,已经整理出了一整套思想工作的方法。
而且,在疏浚郑白渠的过程当中,从充入河工营的数万难民中,也培养了一批可堪一用之人,只要那些躲入山中的百姓肯下山,秦晋就有把握将他们统统改造成坚定的抗贼战士。
在神武军中,秦晋一言九鼎,决定的事不会因为任何部下的质疑而改变。但皇甫恪毕竟是这一支朔方军的最高将领,取得此人的支持,十分重要。
几乎费尽唇舌之后,秦晋终于说服了他。
“好,老夫便拭目以待。不过却有一言在先,如果但凡有一星半点的风向不对,必须即刻痛下杀手,不得有任何手软,否则后患无穷无尽啊!”
就在正平定下招安汾北群盗的策略以后,秦晋就派人返回冯翊郡,调来了大批的精锐河工。
掐算时日,当也在这几日就会抵达绛州。据杜甫在送回的公文中所说,一共选派了思想最为积极的河工两千人,并运来了一批箭矢以补充军队。
冯翊是不产箭矢的,那些随河工一同运来的箭矢,乃是由长安武库拨付而来的。只不过,箭矢均从长安武库拨付补给的速度根本就抵不过消耗的速度,所以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在绛州当地成立将作坊就地生产,就近补给才是上策。
三日后,派往王屋山的卢杞还没有消息,反而是卢之善亲自押送着三万下山良民赶到了绛县。秦晋对此颇感意外,他一直以为卢之善仅仅是个阿谀奉承之徒,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些本事。
别看他亲自押送而来的是三万下山的良民,可能做到这一点的,秦晋麾下的人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因而,秦晋不禁对卢之善的印象大为改观。他亲自到城外迎接,只见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其间人声鼎沸,与当初在冯翊收拢难民的场景竟一般无二。这哪里是什么盗匪啊,分明就是数万嗷嗷待哺的饥民百姓啊!
见到此情此景,秦晋更认为皇甫恪处置这些为盗饥民的手段过于激烈,将他们都故意消耗在与蔡希德叛军的战事上,不禁会白白的损失许多人口,更会因此而失去了那些失产百姓的心之所向。
而这两者的损失,在秦晋看来,则远远要大于皇甫恪口中的风险。经过历次血腥事件的洗礼,秦晋心底里尚存的那一丝恻隐之心早就不见了踪影,驱使他做决定的永远是利害得失。只要得大于失,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做出决断,并坚定的执行下去。
“使君,卑下拜见使君……”
秦晋赶紧上前搀扶起下拜的卢之善,并毫不掩饰的对其大加赞赏了一番。
能够得到秦晋的赞赏,卢之善显得颇为激动,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礼遇。
“使君容禀,这三万人只是第一批,待卑下回去还会亲自送来第二批,第三批……”
“好,你做的很好,受招安下山的还有多少人?”
“大约在十万上下!”
这个数字与秦晋的推测不相上下。
“巨盗头目张贾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