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若有吩咐,但说就是,崔焕虽然能力微薄,力所能及也绝不会推辞!”
秦晋松了一口气,他如此耐心的与崔焕牵扯,等的就是这个态度。他深知高仙芝对自己和神武军有着极深的偏见,以目下的形势,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因而也只能从高仙芝身边的人下手。
这个崔焕出身自博陵崔氏,又是为数不多的深得高仙芝信任的官员,如果能让此人为自己和神武军与高仙芝沟通,想必也一定会容易的多。
“高相公对秦某一直存着诸多误会,秦某虽然不屑辩解,但影响了两军之间的合作就不是私事,便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使君有意与高相公尽释前嫌?如此崔某不自量力,愿为使君做说客!”
秦晋苦笑道:
“尽释前嫌自是秦某所愿,然则难比登天,只要不影响两军的沟通配合就好。倒不用崔兄特地说些甚,只要将在河东城看到的如实相告高相公就足够了。”
秦晋忽然不以官职与崔焕相论,这让崔焕大是动容,连忙称不敢当。秦晋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苦笑道:
“秦某做这个郡太守,在世人眼中何曾名正言顺了?不是当秦某以幸进惑言巧得,就是狼子野心……若不论官职品秩,秦某倒觉得崔兄诚恳直率,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秦晋这番话绝非做作,崔焕虽然有耿介之处,为人棱角分明,但却绝不是那种顽固偏激之人,一旦意识到自身的问题,便会毫不顾忌的加以承认并改正。如此正显出了他的待人以诚和直率。而且,崔焕出身世家大族,有着良好的教育,在这种加成之下,他的个人气质于旁人的感官也就愈发的好。
只是崔焕却脸色一红。
他本人比秦晋大不了几岁,通过短短一天的接触,已经可以肯定,此人的能力绝对在自己之上,如果传闻中那些功劳是真的,做这个冯翊郡太守除了年资浅薄一点外,绝对是绰绰有余的。既然对方肯诚心相交,自己若一再谦辞,也就过于做作了。
“崔焕虚长使君几岁,至今却一事无成,汗颜,汗颜。”
“崔兄何必妄自菲薄,非崔兄不能也,而是时也运也。”
秦晋只将自己的成功归功于时势和运气诚然有些过,但这种开脱,也在无形中拉近了与崔焕之间的距离。
闲扯了一阵,崔焕和秦晋又就当前的形势,从河东道一直说到了整个天下大势。而秦晋无论在提及地方抑或是朝廷的方略,总能有其独到的见解。
就眼前形势判断,唐.军也许还会遭到重创,但总体而言,局面一定会越来越好,朝廷所需要的只有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安贼叛军必然会走下坡路。
“.…..所以,朝廷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要做好在三五年内长期作战的准备,切不可急于求成,否则一旦失利,只怕平乱之日又要推迟三五年……”
原本崔焕以为一定会从秦晋的口中听到一些激进的看法,因为从秦晋用兵中表现出的自信,根本就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不利情绪。可秦晋的这番话出口之后,他才惊觉,这个年轻的郡守居然与高仙芝的判断如出一辙。他一度还以为高仙芝过于悲观了呢,现在看来,也许是他过度的盲目乐观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崔焕忽然心中一动,紧接着就是冷汗直流。他想到了另一点,朝廷上下一定有许多人都和自己一样盲目的乐观,如果不能清醒的认知局面,那么做出的决断也就一定会出现偏差,万一……
这种想法让崔焕心惊还只是开始,秦晋接下来要说的对他而言,已经不能单单用心惊形容了。
“安贼叛乱造成的影响之深,恐怕今后百年也未必能够消除,各地藩镇都会有样学样的与朝廷分庭抗礼,安禄山和史思明即便身死伏法,其身后仍旧会有人前仆后继,就像割韭菜 ,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
崔焕的年纪与秦晋相仿,而且其本人也颇为开通,秦晋觉得自己这番话就算不能得到他的认同,也必然会引其深思。
秦晋猜测的没错,他虽然说的很是简单,但崔焕沉思了一阵,此前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藩镇自重与朝廷分庭抗礼这种事情况未必是危言耸听,各地节度使身兼军政财权,除了掌兵以外,既可以干涉地方政事,又对地方钱粮有着优先处置的权力,自从安禄山开了这个以边将造反并一举攻占东洛阳的恶劣先例之后,恐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想法又会在大唐死灰复燃。一旦这种想法蔓延开去,天子自然也就失去了其本当拥有的威严,成了兵强马壮者共逐之的鹿。
想到这些,崔焕直觉身体如堕冰窟,一身的冷汗居然浸透了衣衫。
“难道,难道就没得救了?”
他觉得秦晋所说的并非危言耸听,而现在朝廷的远虑近忧也不全然是安禄山和史思明了,换言之,就算在年内干掉了安禄山和史思明,平定都畿道与河北道地方,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若想轻易消除,岂能是旦夕可成的?
尤其天子老迈,不知有几年可活,一旦驾崩,对唐朝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秦晋摇了摇头,他虽然有着比时人多了千年的见识,但也不认为自己有逆天改命的能力,唐朝目前的危局诚然有制度不健全的因素,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危机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各种复杂因素的合力之下,绝不是开一道方子就能治好一种病那么简单。
“唉,秦某也只有四个字。”
崔焕忙追问道:
“是哪四个字?”
“积重难返!”
闻言之后,崔焕的身体似乎泄了气一般。
“真是没得办法了,大唐盛世难道真要就此一蹶不振了吗?”
崔焕突然意识到,自此以后,他可能要接受一个外忧内患,逐渐走下坡路的唐朝,可骨子里的骄傲,又怎么能够容忍这种巨大的落差呢?
中堂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静,秦晋轻叹一声,打破了几近凝固的空气。
“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该当如何平乱才是,安禄山和史思明都是当世罕见的勇悍胡将,击败他们并不容易。”
秦晋又暗叹一声,他还没说已知历史上的唐朝还曾国都陷落,无数宗室为之蹂躏惨死呢,不知那时崔焕又该当作何感想。
不过,以目下的情形推测,潼关为高仙芝驻守,杨国忠也不像前世那般的深受李隆基重用,况且自己和神武军又在河东开创了新局面,长安陷落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已经降到很低了。
“天一亮,就动身返回潼关,崔焕定向高相公陈明河东道局势,使之与使君倾力配合,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彻底荡平逆贼胡寇!”
秦晋看着崔焕,情知他想的过于简单和理想化了,高仙芝或许可以谅解神武军的冒险举动,而与自己做有限的配合,若想通力只怕没那么容易,恐怕朝廷上天子和政事堂的宰相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看着崔焕像在绝望中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般,秦晋犹豫了,索性就不去打碎他最后的希望,毕竟存着希望要比绝望来的好。
只是对于崔焕这等人堪比皇天后土的大唐朝廷,对秦晋而言不过是个故纸堆中的符号而已,自从见识了它的诸多丑恶嘴脸以后,那最后一丝残存的好感都已经被扫进了垃圾桶里。秦晋所要做的,并非仅仅为了唐朝,至少当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或许可以绵薄之力,避免或者阻止这个广大区域下的国家政权滑向深不见底的深渊,不论这片土地姓李抑或是姓赵……
因而,相比较之下,秦晋并没有崔焕那种感性的绝望,反而十分务实。这也是支撑秦晋所有作为的底层因素之一。
“也好,现在高相公当已经收到了秦某的书信,对神武军的布局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话到此处,秦晋忽然话锋一转,“崔兄回去以后,在绛州战事未见明朗之前,请万勿提及皇甫恪将计就计之事。”
崔焕惊讶问道:
“何以瞒着高相公?使君可是在担心?”
秦晋知道崔焕误会了,摆摆手低声道:
“高相公一心谋国,秦某不曾有过一刻怀疑,秦某不相信的是高相公身边之人,消息一旦有所走漏,后果不堪设想。秦某不能拿数万唐军将士的性命做赌注!”
崔焕再次默然,难道高仙芝的身边果然有奸细吗?
其实奸细到未必,只是高仙芝身边的人背景复杂,各有后台,保不准某些人会以私利做出什么令人 瞠目结舌的发指之事。所以,秦晋才说自己冒不起这个险。
秦晋也不隐瞒,将这些担忧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这不但没让崔焕心下放松,反而更加沉重了,秦晋说的没错,有些时候自己人掣肘,反而比敌人造成的危害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