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夜凉了,别被寒气浸了身子……”
不知何时,高力士已经站在了身后,李隆基这才恍然,自己不知何时竟赤着脚来到了便殿的门口,望着黑洞洞的外面呆呆出神。
“朕没事……”
又是一声重而长的叹息,自从去岁岁尾以来,叹息似乎已经成了这位老迈皇帝的习惯。李隆基的喉咙咕哝了两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哽住了,好半晌才低低的问道:
“你的身子好了不少,一定要好好的将养,千万不能走在朕的前面,听见了吗?”
说话的声音略微带着颤抖,竟使得高力士肩头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浑浊的老泪汩汩而下。
“圣人……圣人千秋万岁,老奴,老奴……”
他本想说自己怎么会走在天子的前面,但情绪陡而激动,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明明潼关和河东城处传来的是捷报,一主一仆两个古稀老人竟如此伤感。
其实,这也是长期压抑情绪后的一次发泄,潼关的捷报使得精神一直紧绷的李隆基稍有缓和,情绪因而有些失控并不奇怪。
况且原本似乎病入膏肓的高力士竟奇迹般的好转了,不但可以下地行走,甚至可以处理宫中一些简单的事务了。
失去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是李隆基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在看到高力士迁延了半年多的支离病体逐渐痊愈,心境也随之好转。
“甚千秋万岁,那都是臣子们糊弄朕的话,朕虽然老了却不糊涂,从古至今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谁也逃不脱生老病死,朕以盛年夺位,御极天下四十余载,有这等寿数的,上下千年如此能比拟者,怕是一只手就数过来了……”
说着,李隆基伸出了右手在高力士的面前比划着,然后又语气转低,继续道:
“知足常乐,朕很知足,现在唯有一则心愿,只要能平定四方叛乱,哪怕立时就去见列祖列宗,也足以瞑目了……”
高力士大为动容,他伺候了李隆基将近五十年,今日还是第一次从这位自诩文治武功仅次于太宗的天子说出如此灰心丧气的话来。
“圣人有天命庇护,安贼小儿不过跳梁小丑,高相公前几日潼关大捷,下个月说不定就能兵出潼关,收复东都了呢……”
其实他这话也就是安慰安危李隆基,说下个月能收复东都,连高力士自己都不相信。
李隆基的表情里透出几分苦笑。
“你也不用安慰朕,一年内能够收复东都都已经是托天之福了。”
高力士哑口无言,他在兵事上本就没有独到的见解,说一些好听的话也不过是为了使李隆基高兴一点,至于战争的形势如何发展,只能凭借朝中的知兵之人决断。他就是有这一点好处,对于自己力不能及的事务,从不贸然插手,分寸拿捏的极为老道,这也是他在大唐宫中能屹立四十余载不倒的原因之一。
然则,李隆基却话锋一转。
“虫娘的今年已经十六了,霍国长公主此前曾与朕提及了她的婚事……”
听到李隆基忽然提起了虫娘,高力士的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霍国长公主曾来宫中为虫娘做媒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驸马人选在兵变以后显然已经不合适了,可天子在这个当口旧事重提,又是什么意思呢?
高力士不确定李隆基心中的具体想法,就试探的问了一句:
“圣人可有属意的人选了?”
李隆基面色如常,淡淡的吐出了两个字:
“秦晋…….”
继而,他又不理会高力士的震惊,自顾自说道:“朕思量了一阵,将虫娘托付此人,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虫娘乃是李隆基与西域胡女所生之女,在宫中的地位并不高,甚至到了现在还没有个像样的封号,一直被人呼为乳名虫娘。只是因为李隆基老来得女,将如此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儿带在身旁,总能轻易就排解了他的各种烦闷,因而虫娘虽不甚受宠爱,却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总而言之,高力士对这位至今还没有名分的公主又是疼爱,又是照顾,现在听说李隆基要将她下嫁秦晋,一丝阴云弥漫上眉头。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皇家的女儿本就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如果局势需要,别说嫁给秦晋,就是远嫁西域雪山草原,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很明显,李隆基有意将虫娘下嫁秦晋,并非仅仅是出于对秦晋的欣赏,或者说那一点点欣赏到现在还能剩下多少,早就难以言说。
见高力士默然不语,李隆基扭过头瞥了他一眼。
“怎么不说话了?朕现在能够依仗的知兵之人不多了,难道要指望杨国忠、鱼朝恩这等人吗?”
李隆基罕有的失言了,但脱口而出的也的确是真心话。他启用杨国忠与鱼朝恩归根结底是为了固权,真要打仗恢复河山,还要依靠高仙芝、秦晋这等有大才的用兵之人。
李隆基一向自诩阅人无数,没有他驾驭不了的臣子,从哥舒翰到高仙芝,如此灭国老将,哪一个不是他搓扁揉圆。如果不是有安禄山的谋反,这种自信恐怕还会持续下去。然而真正将他信心击沉到谷底的还是秦晋。
看似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李隆基竟然看不透此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往常,必须先看透臣子的需求,才能对症下药,有人求财,有人求名,还有人求利。对于这些人他便可以因才因须而收放自如的施用。
然而,独独这个秦晋,行事似乎总是出人意表,一开始李隆基觉得此人类忠直骨鲠之臣,但后来此人又亲手推翻了这种印象,可若说此人求名求利抑或是心怀野心,却往往又有所克制,并没有不择手段。
自从秦晋外放以后,李隆基清醒的认识到,在这种乱局下与其打压,不如笼络。只要天下平定,一切的主动权又重归大唐朝廷,自然就可以腾出手来处置心怀异志的臣子。只不过,现在却远不是对的时机。
高力士也正是看透了李隆基的这种想法,才对那个天真烂漫少女的将来产生了一丝怜悯和同情。毫无疑问,待天下大定以后,李隆基第一个要收拾的,必定是秦晋无疑。说到底,李隆基出于种种考虑,还是要一手将虫娘推入火坑。
其实,也是高力士日日看着虫娘长大,才会对其产生了怜悯。皇家的女人本就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做出牺牲,从前汉至今一千余年,莫不是如此,虫娘又何以能例外呢?
李隆基现在能说出来,显然已经早就有决断。高力士最擅揣摩天子的心思,知道此事不容更改,自然也就不会无谓的浪费唇舌。
“此事还须霍国长公主从中操持,明日一早召长公主入宫,朕要亲自……”
絮絮叨叨之间,李隆基斜倚在软榻上竟轻轻的打起了鼾声。
李隆基觉少,能睡着都是极为难得的,高力士见状赶忙将锦被轻轻的盖在了他的身上,又一声不响的悄悄退了出去。
……
次日,杨国忠受召入宫,在兴庆宫外忽然发现了霍国长公主的车马,不禁大是奇怪。霍国长公主向来低调,没有干政的欲望,也甚少为了私事求见一母同胞的兄长,大唐天子李隆基。只要她入宫觐见,就一定是有大事。
可霍国长公主能有什么大事呢?杨国忠百思不得其解,眼见着体态肥胖的长公主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出了宫门,他只轻轻摇头,这个老妇人能有什么事呢,可能还是为了她不成器的儿子说情吧。
霍国长公主的独子裴济之是长安城内典型的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三天两头总会惹出点事端,如果不是长公主时时用双手护着他的脖子,只怕早就死了几十次。
杨国忠可以轻而易举的预见到,霍国长公主的年岁也大了,哪天万一死了,也就是裴济之完蛋之日。
只是这种京中传闻笑谈一想而过也就算了,真正让杨国忠头疼的,还是如何才能重归中书令的位置。现在虽然身兼副宰相的差事,但中书门下同三品毕竟不是宰相之首……
“杨相公请随奴婢入宫,圣人已经询问数次了……”
杨国忠收敛了心神,随着黄门入宫觐见大唐天子。
“杨卿,潼关报捷之后,朝廷当如何应对,是继续坚守,还是主动出兵,可有建议?”
听到天子如此动问,杨国忠的心脏一阵砰砰乱跳,既然如此问了,那就一定是生出了要反击的想法,此时如果不顺着天子的心意说肯定不行,可如果顺着天子的心意说了,出兵反击又谈何容易?成了自然好,不成是要有人站出来负责的。
杨国忠不想得罪天子,但更不想背黑锅。
有了定计后,杨国忠说道:
“臣以为,当先征询高相公的意见,高相公在潼关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歼敌数万,当对全局有着最为清楚详尽的认识。”
大唐天子听罢,表示认可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