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透,唐.军的戒备仍旧不敢有分毫松懈。连日来叛军攻城的势头如涨潮的潮水,一浪猛过一浪。为了督促将士戒心尽力,哥舒翰甚至不顾部将的反对,执意搬到了关城箭楼内居住。
王思礼作为哥舒翰最亲近的部将,曾痛哭流涕,恳请哥舒翰要顾及他的身体,毕竟是中过风疾的老人,在箭楼受些风寒倒也可以忍得,若是接连休息不好,影响可就大了。
哥舒翰仍旧一副火爆脾气,一连声的斥骂部将。
“朝廷危亡在此一举,老夫都不敢身先士卒,又何能让将士们决死一战呢?不要聒噪了,老夫若是旧疾复发,便足证天要亡我哥舒翰!”
哥舒翰说到激动处竟然老泪纵横,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反倒让他的一众部下都愣住了,不敢再做声。
“俺火拔归仁愿为老相公守门!”
“……愿为老相公守门……”
在裨将火拔归仁的带头之下,一干军将不再阻拦哥舒翰上城守夜,却都抢着要求为哥舒翰站岗守门。
哥舒翰一时失态流泪,不过是连日来积聚在胸中忧惧的骤然爆发。短暂的失态之后,他很快镇定如常,目光威严的从部将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里八成以上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能带着他们与安禄山打一场有唐以来前所未有的平乱之战,此生足矣。
当年景帝以周亚夫为将,历经数次恶战平定了七国之乱。哥舒翰自问才智能力均不输于周亚夫,便绝不能在杂胡儿的手里软了手脚。虽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麾下的士兵多是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但哪个精锐不是从新兵转变的呢?
哥舒翰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定然会带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唐精锐。他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也许头上乌云密布,往日的点点星河此刻竟消失的无影无踪。老天啊老天!我哥舒翰只求再有五年阳寿,若不扫平安贼,恢复盛唐军威,就永不言……
也许是默默的祷告被贼老天听到了,竟回应以隆隆的雷声。
忽有一阵凉风刮过,闷热随之一扫而空。
有人禁不住笑声欢呼。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关中自入夏以来还不曾下过一场雨,八百里秦川数百万人眼巴巴的盼着,盼的望眼欲穿,等的就是这一刻。
哥舒翰心情稍畅,回头一指火拔归云。
“火拔归云,随老夫上城,余者都各归各位,该休息的休息,明日又是一场恶战!”
众人领命一哄而散,只有火拔归云喜滋滋的跟在哥舒翰身后,踏上了登城的甬道。
同为突厥人,哥舒翰素来看重这个后生晚辈。火拔归仁的出身并不简单,其父乃突厥石失毕可汗,于开元二年降唐,受封为燕山郡王。天宝十载,石失毕可汗病死,一直在哥舒翰帐下效力的火拔归仁袭爵郡王。天宝十三载,随哥舒翰击败吐蕃有功,晋为骠骑大将军。
哥舒翰极是看好这个突厥后辈,因此在受命为兵马元帅之初,火拔归仁就在第一批被征召的将领之列。说是守门,他才不会让火拔归仁真的到门口去站岗。
与唐.军中绝大多数的主将一样,哥舒翰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仇敌之人毫不留情,赶尽杀绝。对自己的部将,却像老鹰护雏一般。
“走,到里面,与老夫秉烛夜谈。”
箭楼内的设施极为箭楼,除了一张破旧的军榻,便再无旁物,只是点了十数根牛油蜡,将里面照的如同白昼。
哥舒翰向来讲求排场,加之年老之后眼神不济,其身旁的家丁自然早早的上来简单的安排了一番,这些牛油蜡也是刚刚点上的。
“相公,末将有一事不解,关城外的人死就死了,又何必浪费人力去掩埋?”
火拔归仁看来,哥舒翰让王思礼冒险出城去埋人,根本就不值得。此时的哥舒翰与在外间一反常态,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神色。
“死的人太多了,现在又正值盛夏,两三日功夫,尸体就会腐烂发臭,一旦放任不管,就很可能出现瘟疫。”
瘟疫这个词,对任何人而言,带来的都是无尽的恐惧。因为任何人,不论身份地位,在这个魔鬼面前,都毫无反抗的能力。独独火拔归仁对此不以为然,反而眼中还流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瘟疫又不长眼睛,既能威胁唐.军,也能对付杂胡儿的叛军,何不?”
火拔归仁的建议乃是要用死人催生出瘟疫,然后再以瘟疫对付潼关以东的叛军。
但是,哥舒翰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万一真的产生了瘟疫,他不认为唐军以及关中的百姓能够幸免。这不是他想要的胜利。
见到自己的提议被毫不留情的拒绝,火拔归仁并不死心,而是继续满怀希望的劝说着:
“杂胡儿势大,连日大战,咱们损兵折将,输多赢少,如果不以奇计应对,咱们要和他耗到何年何月啊?老相公请三思……”
哥舒翰心上火拔归仁的过人勇悍,但却对他的不计后果微有不满。他又是甚至在想,如果将王思礼和火拔归仁的优点都揉到一起,便是河西军最合适的掌舵人选了。他出身自河西,又历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因此对河西军始终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
但是,在安禄山造反以后,河西军先后六次被肢解一样的逐步调离河西,其中有半数以上都于去岁消耗在了潼关以东。现在哥舒翰手中真正的河西老军,仅仅剩下两万不到。如今潼关二十万大军就是以这两万人为骨干,撑起的架子。
好在哥舒翰慧眼识人,坚持从秦晋的手中夺下了新安军,短短半年的功夫,就已经将之扩充为规模有两万之众的精锐。这支精锐虽然比起有过成百上千次阵战经验的河西军还有很大的差距,但也足以配合河西军撑起大局了。
“你何时才能改一改这不顾后果的急性子?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只有坚守拖延,才是朝廷最佳的战术吗?”
哥舒翰以反问做解释,火拔归仁抬手挠了挠后脑。
“老相公所言极是,末将有欠考虑……以后不敢胡言妄语……”
“你来长安时还在襁褓之中,可以说是生长在唐朝,怎么还跟北面那些林中野人一样,动辄言杀呢?”这时有家奴端来了热茶汤,哥舒翰接过喝上一口,润利润喉咙,又接着说道:“人不是不可以死,却要死得其所,如果用死掉数十万唐军,不计其数的百姓为代价,换取未知的胜利,你盘算盘算,值吗?”
火拔归仁不敢再说话,只频频点头,表示自己此前想的简单鲁莽,今后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对于这种态度,哥舒翰甚为满意,只要知道错了,加以改之,便不枉费了他这一番苦口婆心。
当然,最让哥舒翰揪心的还是与关外叛军的大战。
“从明日开始,所有人一律不得出城应战。天亮以后,你带着人,去将关城与关外连接的各门以沙石垒死,咱们不出去,也不能让叛军强攻进来。”
在连日来对战事的仔细研究之后,哥舒翰发觉,叛军似乎并没有对潼关倾尽全力,似乎后方某处又有变故,不得已粉饼而去。这同时也让他意识到了一个可乘的漏洞。
“朝廷经不起拖延消耗,杂胡儿更耗不起,只要拖上个三年两载,杂胡儿内部必然会起变故,到时就是他们自取灭亡……”
哥舒翰的分析让火拔归仁大为惊讶,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还是头一次听说,兵锋强大的叛军,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两三年间就分崩离析呢?
但是,哥舒翰毕竟是老将,火拔归仁又相信,哥舒翰不会轻易的说大话,于是只能姑妄听之。
事实上,在潼关军中,有半数以上的将领都支持哥舒翰的这种策略,虽然碍于某些见不得光的原因,不能公开讨论,但私底下大家伙差不多都达成了共识。
“此事万不能在军中会议公开提及,否则,否则让边令诚那阉人听了去,到天子那里胡言乱语,咱们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边令诚是天子派到军中的监军,由于哥舒翰极强的统兵手腕,此人几乎就成了聋子的耳朵。听说此人心胸狭隘,一定是记了哥舒翰的仇。
然则哥舒翰听了火拔归仁的担忧后,却不屑的哈哈一笑。
“边令诚还不是老夫的对手,阉竖在老夫手掌心里已经紧握多时。”
忽有亲卫禀报。
“老相公,长安来信!”
从长安来的信!哥舒翰在结果书信,打开封皮的同时,一颗心葬极不争气的猛烈跳动了几下,使得他的胸口愈发胀痛。
信是出自于门下省的一名郎官,其上记述了观军容使鱼朝恩已经奉了敕书往潼关老军。
火拔归仁斜眼看清楚了书信一知半解的内容,便拍着几案怒道:
“何用他来劳师?摆明了是要监视抢功的,有了一个阉竖边令诚,还不够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