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甫恪得知安禄山密使全数被杀以后,立刻就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维系的脆弱平衡彻底被打破了。他和麾下的数万将士在秦晋面前失去了最有力的一张筹码。
就在皇甫恪失落落魄之时,他的一干麾下部属们也急吼吼感到了。
其中年轻的文士陈劫先到了一步,刚刚踏进门口,就大声疾呼:
“将军切要息怒,不可隐怒而杀人!”
陈劫赶来,第一句话不是报丧,也不是劝慰,反而还不停的告诫着皇甫恪不可因怒而杀人,其话中所指,闻者自然心中了然,除了一大早就堵在门外的裴敬还能有谁?
皇甫恪阵阵苦笑,好半晌才有气无力问道:
“陈劫,某在你心中就是这等有勇无谋之辈吗?”
陈劫却躬身正色回答:
“事涉万口性命,下走不得不谨慎劝谏,请将军恕罪!”
“你何罪之有?当此之时,某的确不该因怒而杀人!”
说话的同时,皇甫恪暗暗自问,就算陈劫不来阻拦,他就能把裴敬一干人等全都杀掉吗?这种假设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两个圈最终也没能得到结果。
“有将军这句话,下走就放心了。下走之所以急急赶来,就是怕军中将领煽风点火,万一铸成大错,咱们就连最后一条路都没得选了。”
果不其然,陈劫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话音刚落。一干郎将校尉就齐齐而至,大声怒吼着要把神武军派来的那几个奸细都千刀万剐。
“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竖子算个球?在咱们朔方军的地盘上搅风搅雨,必须严惩不贷!”
“对,绝不能轻饶,都杀了!”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所见者无不动容。
皇甫恪暗暗感慨,如果不是陈劫先赶过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自己能不能经受住部下的挑动,还真是个未知数。
等到在场的将领把胸中怒火发泄的差不多了,皇甫恪这才干咳了一声,抬手虚压,示意众人噤声。
“该发泄的都发泄完了?那就各归各位,其余的事,还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一句话看似轻轻巧巧,众将却都大气不出一声,因为皇甫恪的话说的极重,谁要是再不识趣,岂非要提将军做主了?能够站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是浑人,自然知道深浅进退。
但是,不说话不代表这些人没有怨言,一个个都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陈劫适时的补充了一句。
“如何?将军让诸位各归各位,这话说的不够清楚?”
其中距离陈劫最近的一个郎将憋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清楚!”
“既然都听得清楚,就不要让将军再重复一遍,都散了吧,将军自有妥善安排!”
在陈劫狐假虎威的疾言呵斥之下,众将都不情愿的离去。
皇甫恪长叹一声,继而又振作精神,将身子挺得更直了。
“先生一定胸有成竹,可否教我?”
陈劫却汗颜摆手道:
“下走惭愧,何敢说胸有成竹?将军不是已经有了定见吗?”
皇甫恪点点头。
“定见的确有了,但不听听先生的意见,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这句话可是一句大实话。在陈劫面前,皇甫恪也从来不摆一军主将的架子。
陈劫思忖了一阵,眼睛紧紧盯着皇甫恪,郑重其事的问道:
“下走先问一句,将军一定要有切实回答。”
“问吧,无不实言相告!”
“敢问将军,是否还心向大唐?”
皇甫恪不答反问:
“心向大唐则如何,不向大唐又如何?”
得了皇甫恪的反问,陈劫一刻不停,语速极快。
“若为前者,别无他途,与秦晋讲和,保持现状,静待局势有变。”
“保持现状?谈何容易?当初咱们有筹码在手的时候,折腾的太狠,秦晋那竖子现在岂能不痛快的报复?”
陈劫却道:
“未必!以下走观察,秦晋绝非公私混淆之人,拿捏将军之处或可有之,但终究会以大局为重!”
皇甫恪又问:
“若心已不在大唐呢?”
“不在大唐,将军就该立即带兵离开蒲津,越过黄河,到河东去,依托群山,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皇甫恪霍然起身,在室内来回走了两步,又重新做回军榻上。
“某竖旗举义是情非得已,万无自立谋取霸业之心!”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陈劫就势说道:
“既然如此,将军就不要犹豫了,约秦晋开诚布公的详谈一次。”
“约见秦晋那竖子?”
面对皇甫恪的不解,陈劫郑重点头。
“在神武军眼中,咱们可都是狼,若不与秦晋建立信任,他又怎么肯真金白银的拿出粮食来?”
说到粮食,可真戳到了皇甫恪的软肋上,如果不是没有粮食,他又何必在各方之间忍气吞声?说到底,他所有的不利处境根子都在缺粮二字上。
“是啊,为了将士们有果腹之物,某便约那竖子一见!”
然则,陈劫却又话锋一转。
“只怕秦晋会拿捏将军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所有的乱麻悉数斩断,有了最终决定之后,皇甫恪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嘿嘿笑道:
“先生轻看了某,能屈能伸的道理,某还是知道的。”
说罢,皇甫恪冲候在外面的随从喊道:“去,把裴敬请进来,记住了是请!要客客气气的,不可慢待!”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裴敬才出现在皇甫恪面前。
“后生晚辈裴敬拜见皇甫将军!”
皇甫恪冷笑了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某现在已经碎成了沙子,被你们这些后辈拍在江岸上了,哪敢当得贤侄一拜啊?”
他说这些话是愤愤之语,但也点到即止,绝不会到撕破脸的地步。
好在裴敬并没有得计之后的猖狂,在皇甫恪面前更是恭谨。
“小侄听说皇甫叔叔身体有恙,便私下揣度,一定是在为安贼奸细之事头疼。于是小侄就自作主张,替皇甫叔叔解决了麻烦!行事孟浪之处,还请皇甫叔叔担待海涵。”
见裴敬板着脸说的一本正经,皇甫恪竟放声大笑,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见到后生晚辈,如此有勇有谋,他是由衷的高兴,只可惜当此之时,物是人非,忠良蒙尘,奸佞当道。胡狗叛军肆虐横行,正是他们这些年轻一辈大显身手,报效朝廷的时候,现在呢?
皇甫恪的胸腔内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些都考虑的太远了,现在只要能保住吃饭的脑袋,就已经实属不易了。
裴敬敏锐的从皇甫恪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颓然之色,虽然这一丝颓然一闪即逝,但他还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皇甫叔叔,秦使君知道你们的难处,只要皇甫叔叔与安贼断绝往来,守住蒲津,不让胡狗越过黄河一步,便要粮给粮,要人给人,绝不含糊!”
皇甫恪眉毛忽而一挑。
“这是秦晋说的?”
裴敬点头道:“小侄临行时,秦使君亲口所说,岂能有假?”
眼见着裴敬轻易将许诺说出口,皇甫恪反而犹豫了。
皇甫恪年过半百,经历过数不尽的风浪,深知斗争不易,对方如此轻易的许诺,这其中莫非有猫腻不成?
到现在,他已经不敢再小看裴敬这个后生晚辈,此子既然敢阴自己一次,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阴自己第二次呢?如果裴敬审慎说话,不轻易许诺,皇甫恪还不至于如此怀疑,现在一经生疑,无论多少承诺都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空话。
“回去告诉秦晋,某打算与之见面,方可商讨大事。”
裴敬正说的兴起,却万没想到,皇甫恪压根没当回事,只要求见秦使君,只有见了秦使君一切才有的谈。
……
裴敬带着他的离开了蒲津关,皇甫恪与陈劫坐在一处商讨着局势将会如何发展。
“裴敬轻易许诺,下走以为,不是好兆头。要粮给粮,要人给人这种泛泛之谈,岂能是秦晋这等人说出口的?身为上位者,怎能不知诺言不可轻许?”
陈劫一一数落着裴敬的可疑之处,皇甫恪均表赞同。
“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
“将军要做好被秦晋为难的准备了,从裴敬轻挑的态度判断,下走之前还是估计不足啊!”
一日夜后,裴敬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同州城。
秦晋获知安贼密使一个不少全部被斩杀以后,竟激动的大呼:“裴二堪比定远侯!”
皇甫恪失去了可以用作讨价还价的筹码,秦晋就可以放心前往潼关,无论如何都要劝阻哥舒翰的疯狂举动。
裴敬终于扬眉吐气,一雪前耻,不过局势至此并没有圆满解决。
“皇甫恪执意要求面见使君……”
“要见我?”
秦晋稍一愣怔,但马上痛快答道:“他不见我,我也要见他的,裴二你再辛苦一趟,回去告诉皇甫恪,可以见面。三日后,朝邑废墟……”
当裴敬带着秦晋的亲笔书信抵达蒲津关以后,皇甫恪与陈劫大吃一惊。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秦晋竟没有丝毫拿捏作态,而是直接同意了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