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杜甫并没有因为自己即将出任冯翊县令而对驿丞施加报复,仅仅是斥责了两句就轻易的将此事翻过。驿丞自然是感恩戴德的称赞杜甫有大胸襟,不和他这等小人物一般见识。
秦晋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还真怕杜甫因为多年来的不幸遭遇致使性格偏激,养成了一副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是这样的话,让他出任冯翊县令就有待商榷了。结果没有出乎预料,担心是多余的,杜甫依然是个谦谦君子。
“闲杂人等都下去吧!”
挥了挥手袍袖,秦晋轻描淡写的将满院子杂役和官吏都轰了出去。
杜甫则已经自动进入了角色,等着秦晋向他交代此后的行事方针。但在沉默了一阵之后,他惊讶的发现,秦晋并没有打算在今天和他有过多的交代,而是简明扼要的介绍了神武军如何赶走了叛军,又如何将崔亮赶下台。现在的同州城看起来已经牢牢掌握在神武军手中,但秦晋却偏偏认为,在看不见的黑暗处,还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看着他们。就像乌鸦,像饿狼,等着你倒霉的时候大唱赞歌,寻着机会狠狠咬上一口。
随着介绍的深入,杜甫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他清楚,秦晋在向他交代同州城的基本情况,就是要对他委以重任。
尽管他并不赞同秦晋将一切反对者堪称是敌寇的极端态度,但是理智的一面也在不断的告诫着他,想要成就大事,在关键时刻就一定不能让反对者有可乘之机。因此,只有在这些人坏事之前,将其统统压制,才是目前看来唯一合适的选择。
当杜甫听到驿馆下毒案时,脸色则变得铁青惨绿。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朗朗乾坤之下竟然还有人敢在三辅之地谋刺郡守!原本他以为大多数人的争斗都只是政见不同,抑或是立场不同,像这种出手即致命的搞法,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但是,这个念头刚刚生了出来,另一个声音就在杜甫的脑子里跳了出来,嘲笑着他。
这就无耻了?李林甫阴谋构陷下枉死的官员少了?被杨国忠不择手段抄家灭族的人还少了?远的不说,就说“厌胜射偶”大案时,秦晋不也险些入其瓮中吗?
“请使君放心,杜某上任以后将全力恢复同州城内外的秩序,缉拿阴谋为祸者……”
秦晋摆了摆手。
“恢复秩序迫在眉睫,抓人大可不必,没有切实的证据,抓人只会使地方百姓认为我在打击异己,清洗崔亮旧部。与其落人口实,不如静观其变。”
杜甫有些搞不懂,在他的印象里,秦晋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带兵者,可是今日阻止他打算全城搜捕的借口却显得有些苍白。
只是他不问因由,秦晋竟也一嘴带过了这个话题,然后又提到了地方稼穑的问题。
民以食为天,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比粮食更重要了。提到收成,杜甫已经有些忧心忡忡了。
谁都知道今年入夏以来降水极少,大旱之后的减产或者绝收即将蔓延整个关中八百里秦川。
“今年麦子的收成不好,个别地方怕是要颗粒无收,使君可有筹谋了?”
“一年的灾荒还不至于活不下去,勒紧了裤腰带总也能撑过一年。现在问题的关键处是对关中虎视眈眈的安禄山叛军。”
说到叛军,杜甫才恍然,神武军之所以能跟着秦晋一同赴任冯翊郡,不就是为了平叛的吗?
“皇甫恪占据着蒲津关,沟通大河东西,扼住了关中通往河东的要道,的确是个大麻烦。”
杜甫的本意是想打听一下秦晋是否已经有了针对皇甫恪的计划,因为就算傻子也能看出来,皇甫恪占据了蒲津这么重要的地方,势必将成为安禄山极力拉拢的对象。只要皇甫恪点头,答应降了伪燕,就等于在关中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甚至伪燕大军可以绕过潼关,直如关中腹地。
岂料,秦晋居然摇头了,只淡淡说了一句:
“皇甫恪不足为虑,无非是好吃好喝供着,他就不敢给秦某添麻烦!”
杜甫闻言后目瞪口呆,想不到秦晋竟是如此看待皇甫恪的?难道他果然将皇甫恪看成了猪狗一样的人物,可以任意揉捏吗?想啊到这些,心下不免一阵焦虑。
但他毕竟已经过了风风火火的年纪,这种疑问被暂时藏进了肚子里,接下来先看看秦晋究竟如何处置吧。
秦晋在驿馆耽搁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在天色将黑之时才带着随从返回了郡守府。
谁都没想到,仅仅一夜的功夫,一则谣言就在同州城内外传搅合的沸沸扬扬。
……
杜乾运牵着马行走在长安城内宽敞的大街上,心中不免起伏澎湃,刚刚离开不过半月光景,此刻重新踏上长安城内的土地,地位不同,心境也大大不同了。这一次,他可是怀揣着大笔的金钱四处挥洒运作,比起锱铢必较的商人之事,其中的快了和满足感绝非能为外人道也。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韦济,但送给韦济的却不是金银,也不是玉石珍宝,而是秦晋的一封亲笔手书。
韦济从结果信笺后,表情变化也一点不漏的都落在了杜乾运的眼睛里。从一开始的敷衍到后来的凝眉沉思。杜乾运暗暗腹诽着,秦使君评断的果然没错,韦济是个看重实利的人,在认为神武军只会给他带来麻烦时,就毫不犹豫的与之保持了距离。
只是从韦济当下的神情来看,此前的敷衍似乎被另一种态度所取代了。
韦济将手中的信抖了抖,看着杜乾运。
“韦某初经变故,到现在也还没有安定心神,只怕秦使君要失望了!”
他说的有些磕绊,好像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杜乾运却在暗暗冷笑,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明明是秦使君给他送上了一块上好的肥肉,他却打算讨价还价,真是让人生厌。
说实话,这种官场伪君子,甚至还比不上为士人所鄙的商人。商人虽然重利,但也重然诺。相比较而言,这些官场的伪君子重利,却视然诺为狗屁。
杜乾运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可是使君为韦左丞送上的一份大礼啊,如果左丞不收,卑下只能回去向使君请罪了。”
言辞中似在劝说韦济答应下来,但语气中却时时流露着,此番交涉并非一定须得达成目标的意味。
韦济讶道:“杜将军何出此言?”
“秦使君只内疚在兵变中连累了左丞丢官,所以才有意为您谋个京兆尹的差事,否则上万惯钱花到哪里不行,非要去便宜政事堂那些老狐狸呢?”
至此,韦济怦然心动,既然秦晋肯拿出上万贯钱来运作此事,便足以证明这封信笺上所写并非虚言。
虽然京兆尹是个位高而不贵的差事,但毕竟是长安城中的实权位置,一般人想要却是极难得手的。
思忖了一阵,韦济下定决心,问道:“需要韦某作甚?‘
杜乾运嘿嘿一笑:
“只需左丞做一件事,余者自有卑下筹划。”
“但讲,韦某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杜乾运再次大笑。
“这件事乃韦左丞力所能及之内,断不会推辞的。”他在此处顿了顿才又说道:“请韦左丞为卑下引荐裴济之。”
“裴济之?”
裴济之是霍国长公主的独子,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正经事样样不成,吃喝嫖赌斗鸡走狗却样样精通。却不知杜乾运要见这厮作甚?
“好,韦某今日便去安排,得了准日子便通知将军。”
杜乾运留下了临时住所的具体地址就告辞离去。韦济则坐在当场愣怔了许久,想着不久的将来有可能出任京兆尹,心中不免升腾起了一丝兴奋之意。但杜乾运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却总在眼前晃荡,他总觉得这个墙头草的笑容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内容。
细细思量了良久,他才确定,这是一种轻蔑。
……
杜乾运离开韦济府中,就马不停蹄的去往门下侍中魏方进的府邸。
见魏方进当然不会像见韦济那么容易,毕竟韦济和秦晋是有交情的,只要报出秦晋的名号,韦济必会亲自接见。而魏方进则不同了,身为门下侍中的他更是政事堂中的宰相,秦晋不过是地方上的区区郡守,就算本人求见,接见与否都要看具体情况,更何况杜乾运只是个跑腿的呢?
但是,杜乾运却极为自信,魏方进一定会亲自接见他这个小人物,因为就在他去见韦济的同时,已经命人往魏府送去了敲门砖。
两块产自西域的玉璧,在长安内外可算有价无市,随意出手则至少数万贯钱、有了这等重礼,一向贪财的魏方进一定会破例接见的。
杜乾运猜测的没错,当魏方进听说是有人以秦晋的名义送来了两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心中就产生了遏制不住的兴奋。尽管他明明知道,这两块玉的代价不会下,但就是控制不住内心中的蠢蠢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