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紧紧盯着秦晋,目光中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怀疑与戒备。
“冯将军信不过秦某,这也不足为奇,但也只能选择相信,否则又能如何呢?”
的确,秦晋与皇甫恪之间的交易本就没有信任基础,双方都是既怀疑又试探,采取一种赌博的方式合作下去。如果冯唐非要秦晋给他拿出一个切实的保证,秦晋自问做不到,而且皇甫恪同样也拿不出切实的保证来。
冯唐愣了一下,继而又咬牙道:“也罢,俺就相信秦使君一回。还有,俺还不是将军,在皇甫将军麾下不过是个旅率,秦使君抬举了,以后可别叫俺将军,如果传了出去,还不让人戳脊梁骨,笑掉大牙?”
了秦晋忍俊不禁,他在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相交往的无关不论秩级高低都疑虑称呼将军,任何人得到了这种恭维之后都无不沾沾自喜,独独这个冯唐倒有些一根筋的特质,居然还怕人笑话其沽名钓誉。
有此,秦晋对此人更是好感大增。
“既然如此,秦某也就不叙官阶了,冯兄弟远道劳顿,不如歇息一日养足了精神,再动身返回蒲津!”
冯唐又连连摇头摆手。
“秦使君可折煞末将了,若是被皇甫将军知道俺如此无状,回去非挨军棍不可。还有秦使君的好意末将心领,实在是皇甫将军有言在先,要即刻返回,一刻都不能多耽搁,否则,否则还是免不了要挨军棍。”
冯唐说的煞有介事,秦晋能感受到这个粗豪汉子的诚恳,所言非虚。同时也从侧面了解到皇甫恪治军甚严,就连他最为信任和重用的亲信都不敢恃宠而骄。
对此,秦晋居然有些自叹弗如了。神武军同样也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文明。但自从神武军的规模扩大以后,已经出现了不小的松动。想到这里,秦晋叹了口气,又不得不承认,神武军的问题从根子上仍旧难以做到以上两点。
裴敬也好,卢杞和杨行本也罢,哪一个没有擅自做主过呢?
但是,秦晋鼓励他们自有主见的初衷是培养这些人的大局观,但事实却是与神武军严明军纪却背道而驰了。
不难想象,皇甫恪的手段一定是恩威并施,一切都以他这个主帅作为军中所有人的动力之源。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是部下对主帅的命令绝对如臂使指,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像这种以个人魅力为根基凝聚起来的军心和士气,成也萧何,同样败亦是萧何。
在秦晋最初的设计里,他要将所有看重的打造进一个利益共同体当中,只有这样才会发挥所有人最大的潜力,做事就能事半功倍。
这也是秦晋在长安单打独斗,处处碰壁以后,得出来的教训。
所以,自从决定自请外出以后,秦晋一改往日的行事风格,凡事指望朝廷是靠不住的。大唐朝廷在李隆基多年的威压之下,起变化之深,已经达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
彻底被摧毁的官制,朝野内外遍布墨敕斜封的权知节使,官员们做事无规矩可循,政事堂由李林甫、杨国忠这种人先后把持了将近二十年,风气之败坏也早就难以逆转。
在天子李隆基平衡权力的异论相搅之下,官员们的日常活动早就由悉心政事,转为不惜一切代价的争权夺利。这也是秦晋总想有所作为,却又屡屡遭受无端压制的原因之一。
看清楚这一点,秦晋便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只有跳出现有的体系,另起炉灶,他才可能有一展拳脚的机会,否则就要先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取得天子的信任,然后再逐一打压调各路牛鬼蛇神,一举掌控朝局后,才有可能实现以上目标。
但是,秦晋哪有那么多时间呢?如果想要做到这些,首先要一个对他无比信任的天子, 只有得到了天子第一优先的信任,以上假设才有可能实现。秦晋知道,他完全不具备这个条件的基础,天子李隆基虽然曾经不止一次的流露过对他的赏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打压。可见,朝廷上优先级比他高的人有很多。而且在经过兵变事件以后,天子就再也不可能信任他了。
说起来,秦晋的处境和皇甫恪有几分相似之处,以此为出发点,他觉得和皇甫恪合作并非无稽之谈。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合作果然初步取得了诚孝。由此,秦晋也看到了希望,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必须要用武力来解决。
以神武军的战斗力,秦晋相信打败皇甫恪手下的朔方军应该不成问题,只是伤亡在所难免。而自相残杀又绝非秦晋所乐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对皇甫恪刀枪相向的。
冯唐想了想,又有些底气不足的提出了一个要求。
“秦使君,末将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让俺见一见周匄。”
如果冯唐不提,秦晋几乎忘了周匄这个人。他带着所部数千人全部投降了神武军,到现在投降的那数千人正在接受整编,以便充实本就人数不多的神武军。
虽然秦晋对冯唐颇有好感,但也不意味着可以答应此人的任何要求。
“周匄身份敏感,不宜见朔方军的人。”
秦晋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皇甫恪带领的人马虽然从属于朔方军,却不是朔方军的主力,但为了不使双方感到尴尬,自然也不能用“叛军”一词来称呼。
冯唐涨红了脸,酝酿了几次都没能将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只将秦晋交给他的亲笔信塞到了怀里,起身拱手一揖。
“是末将鲁莽唐突了,请使君不要怪罪……”
说罢,转身大踏步咚咚的跺着地面离去。
直到脚步咄咄之声再也听不见了,秦晋猜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卢杞叹了口气。
“皇甫恪此人不简单,幸亏咱们没有和他血战到底,否则就是胜了,也是惨胜。”
“使君所言极是,天子和杨国忠放心让使君领着大军出征,又要钱给钱,要粮给粮,难道真以为是非神武军无人可用了吗?非也,非也!他们存的就是二虎相争的心思,打算借此消耗掉神武军……”
秦晋点了点头,卢杞说的没错,他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要求外出的,他相信无论天子或是杨国忠都一定乐见其成。只是他也有些奇怪,卢杞出身范阳卢氏,是正牌的世家大族,自小受儒家经典教育,如何脑子里就没有半点忠君报国的思想呢?相比较,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他还要激进和偏激。
……
冯翊郡东蒲津关,皇甫恪看着毕恭毕敬跪坐于面前的冯唐,略带不满的将他手中的书信抢过来。
冯唐这次的差事办的很差劲,崔亮首级毁诺的事没有结果,要回叛徒周匄的事也被人一口拒绝。其带回来的居然仅仅是秦晋的一封亲笔书信,难道这小竖子以为用几百个字的花言巧语就能平息了他的怒火吗?
就算能平息了皇甫恪本人的怒火,对麾下将领的交代也使他不能轻易让步。
“没用的东西,一会去自领军棍吧!”
办不成差事自然要受罚,冯唐老老实实的答应了一声,又期期艾艾的看着自家主将,心中又好奇秦晋在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见皇甫恪的表情在骤然之间居然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以至于冯唐还莫名其妙没搞懂这种变化所代表的究竟是哪一种情绪,皇甫恪居然嘿嘿的笑了。
“秦晋小竖子还真是可人,冯唐你的军棍暂且记下!”
冯唐难以置信的问道:“将军不是,不是再诳俺?不会又是试探……”
“他娘的,既然你是个贱骨头,巴不得挨上几军棍身子才舒坦,某也不拦着……”
冯唐抬起右手摸了摸后脑勺,笑道:
“俺才不是贱骨头,小妾养的才愿意挨军棍呢。将军不说免了军棍的因由,这俺心里觉得不踏实。”
话虽如此,冯唐知道,一定是秦晋的亲笔信产生了效果。
果不其然,只听皇甫恪语气颇为兴奋的说道:
“秦晋送了咱们一万石粟米,虽然不多,可也足够解燃眉之急了。”
听罢,冯唐目瞪口呆,嘴巴张开几乎可以塞下一个拳头,久久没有合上。
在他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此明目张胆的资敌,就不怕天子怪罪吗?如果在关外山高皇帝远那也就罢了,冯翊郡可距离长安近在咫尺,一万石粮食的归属转移,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那些地方上的密探?
“还傻愣着作甚?滚出去吧,某要休息了!”
皇甫恪有个习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于躺在榻上,他自然不想再让冯唐留在这里。
一日之后,不幸的消息传入同州城的郡守府,一万石粟米在运输途中被皇甫恪叛军悉数抢走,一粒米都没留下,所幸人员伤亡极低。一时间,神武军上下群情激愤,纷纷请命要求对盘踞在蒲津关的皇甫恪叛军进行猛烈的报复。
神武军自成军以来,何曾吃过这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