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出去,我要喝水,我要出,出恭……”
歇斯底里的喊声在郡守府的内宅里回荡着,内宅里当值的仆役一个个面面相觑,就像没听见一般,直到身披铁甲手执横刀的军卒渐渐走远,才有人敢交头私语。但负责巡卫的军卒一旦返身回来,又立即恢复如常,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
这些仆役之所以这般如履薄冰,完全是因为内宅里囚禁的人,乃是本郡的太守,崔亮。崔使君半日之前还是这郡守府中手握生杀大权的长官,哪想得到世事难料这才多大功夫,竟已经沦为阶下囚了。
终于有军卒被崔亮大呼小叫的声音弄的不耐烦了,抬脚对着坊门一阵猛踢。
“再叫,撕了你的舌头。老实坐好,到了时辰自然会有人来放你!”
“某乃四品高官,冯翊郡太守,你们擅自囚禁于某,就不怕天子问罪吗?”
那军卒并没有被崔亮的恫吓所镇住,反而嘿嘿笑了。
“崔使君,您这话吓唬吓唬那些田舍夫还行,也不看看神武军从何处来?就算杨国忠在此处,也得乖乖听话,否则一样不给水喝,至于出恭嘛……”那军卒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
最后这一句显然是在奚落崔亮,一众军卒都是轰然大笑,看的仆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心道这些人口气大的没边,连杨相公也敢编排。不过,转而看看自家崔使君,此刻不正想被打掉了牙齿,绑住了四蹄的土狗一般吗?除了撕心裂肺的狂叫,还有别的办法吗?
“队官,卢将军派人来传话,先饿那老贼一夜,不准给吃的,水呢可以给点,只能浅浅的一碟。”
刚刚那个奚落崔亮的军卒显然是这伙人的队官,他得了命令之后,有点不以为然。
“卢将军还是心太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还能饿死了姓崔的不成?”
只是口上虽然质疑了几句,但还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了卢杞的命令。
杂役们又奉了队官的命令,从郡守府的厨房里翻出一支瓷碟,然后又倒上了一层浅浅的水。
“慢着,过了子时再给他送过去。”
杂役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子时早已万籁俱寂,半夜的当口去叫门,不是诚心搅扰崔使君安睡吗?但现在郡守府当家作主的是神武军,还有谁敢说声不字呢?
这里原本有两个队负责看守崔亮,但秦晋要在天亮以后彻底入住内宅,因此要连夜将郡守府的内外清理彻查一遍,甚至连原有的杂役都一概遣散,然后由军中挑选合适的人选,暂且充作支应。
至于长远而言,还要从长安调来一部分秦晋府中的奴仆,负责内宅的运转起居。
有了驿馆的毒杀事件,神武军上下莫不是谨小慎微,一丁点的可疑之处都不肯放过。如果再被人钻了空子,他们还有何面目在秦使君身边做事呢?
是以,卢杞尤为重视郡守府的人员安排,现在裴敬重伤,无法亲自料理这些庶务,只能代裴敬负起全责,虽然各种杂事弄得他有些左支右拙,但好在其人天赋极高,很快就能领悟其中的门道,虽然处置事务还略显生疏,但各项事宜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整个郡守府中的原有杂役,只有内宅负责照看崔亮的一部分人还未及遣散,这些人听说他们也将很快被撵出去,一个个情绪低落,哪里还有工夫理会那个自身尚且难保的郡守呢?
崔亮在屋子里焦躁而又不安的转着圈子,腹中传来阵阵隐痛,一泡尿已经憋了快一个时辰,那些天杀的却不让他出恭,这种折磨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有了身体上的痛苦,之前神武军的羞辱,他的反而不是那么顾及了。
在屋子里又转了几个圈子,崔亮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滚落。他的胸中顿时响起一阵悲鸣,想自己一世英名,居然在郡守府被些军卒欺侮的连泡尿都要憋着。
腹中阵痛,崔亮不自觉的夹紧了双腿,来回转圈的步子也慢了下来,每迈出去一步,他都觉得尿泡可能会被颠破。
至此,崔亮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瞥向了房中的青瓷花瓶,他仰面长叹一声。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也罢,来日方长……”
这是本是崔亮的书房,在这里排泄污秽之物,就是对那些圣人之言最大的不敬,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一阵痛快的水声过后,提着袍服内襟的崔亮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继而长长吁了一口气,真是舒服啊。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觉得撒尿竟是如此的快意通透!
可惜,这种快意持续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悲愤与羞辱的情绪就填满了崔亮的脑袋。
如果今日书房排泄的丑事传来出去,将来他还有何面目见人,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官场呢?
崔亮虽然不是好人,但却极为爱惜自身的名声,就像鸟儿爱惜羽毛一般。这种难以启齿的污点,自今而后将会时刻如虫鼠噬咬,痛痒难耐。
暗气暗憋了一阵,崔亮又觉口中渴如火烧,又放声喊着自己的要求。
“我要喝水!”
次日一早,崔亮又被从睡梦中被叫醒。这一夜他睡的极不踏实,但又期盼着天赶快亮。他相信,自己的亲信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经过一夜的准备,也是时候向秦晋那竖子施加压力了。
再者,崔亮自信在城中声望无人能及,尤其是百姓,他们还在围攻驿馆,又岂能容许自己被抓?
当然,也不排除卢杞封锁了消息,外面的人尚未得知消息。总而言之,崔亮虽然仍旧忐忑,但一经不似昨日突然被抓时那么恐慌了。
“崔某要见秦晋,让秦晋过来,你们听到没有,我要见秦晋!”
“再胡乱喊,早饭也没得吃!秦使君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搭理你?”
被看管的军卒抢白挤兑了一通,崔亮反而心中窃喜。以常理揣度,如果秦晋得知了自己已经成功被抓,就一定会提审自己,可他却迟迟不来见自己。那么,有很大得可能,秦晋还被百姓们困在驿馆之中。
那奚落过崔亮的队官在书房内检视了一圈,来到地上的花瓶之前,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戏虐的笑容,然则却并没有揭破,算是给崔亮留了三分颜面。
再看崔亮,早就一张老脸涨的通红,脑袋低的就差挨着胸口了。堂堂一郡的郡守,四品高官,居然被区区队官奚落城这副德行,也算是世所罕有了。
忽有一名军卒来到那队官身侧耳语了几句,那队官才扭头对崔亮说道:
“严长史要见你,赶紧拾掇拾掇吧!”
严长史指的是冯翊郡长史严伦。听说此人赶来求见,崔亮顿时两眼放光,严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可算是铁杆亲信,今日率先赶来,总算是没在此人身上白费功夫。
“速将严伦带来见我!”
一句话出口,却换来了队官鄙视的目光。
“崔亮,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还让严长史来见你?赶紧拾掇拾掇,随俺去见严长史!”
此时崔亮也顾不得队官的冷嘲热讽,只要能让他见到严伦,好将自己的安排由此人传递出去,那么就算不能反制秦晋,自保也还是绰绰有余的吧?大不了与秦晋交割了公事,离开冯翊就是。虽然如此一来于颜面有损,但总比拼个两败俱伤要强多了。
崔亮跟着卢杞来到了前面的郡守府正堂,刚一进门就见到长史严伦负手而立,背对着正门。
听到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严伦猛然转身,一连的肃穆,声音冰冷。
“崔使君来了?”
崔亮愣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答道:“来了!崔某有几项交代,你出去以后一定要妥善落实……”
“使君先慢些交代,严某有一事不明,还望使君解惑!”
严伦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崔亮的话,语气中非但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并且全无尊敬之意。
崔亮就算再后知后觉,也从严伦的态度中预感到了不妙。但毕竟是在昔日的下属面前,最起码的体面还是要维持的。所以他能在神武军的一群军卒面前歇斯底里,却不敢在昔日的下属面前,有一丝一毫的失态。
“严十二,你可知自己在与何人说话?”
严伦在族中行十二,崔亮虽然毫不客气的反问,但还肯称呼他的排行,自然是还对他抱着一丝幻想。
然则,严伦却毫不客气的说道:
“通敌密信,崔使君敢道明原委吗?”
崔亮已然愠怒,严伦直接问及密信之事,看态度竟要与自己划清界限,深深的恐惧感自心底油然而起。他绝望了,严伦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一定是见势不妙又转而投了秦晋,此人对自己的隐秘事知道颇多,一旦都抖搂出来,那可真就是身败名裂了。
“贼人故意陷害,崔某无话可说!”
严伦冷笑一声,大声道:
“既然无话可说,就是默认了!来人,带上镣铐,关进囚车,即刻押赴长安,交由天子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