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大商的帮助下,崔亮轻易的就集齐了数百石粟米。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杜氏,多数人对他这个即将离任的郡太守都保持了足够的敬畏。当然,他也十分清楚,如果不是靠着百姓的支持,让秦晋狼狈不堪,这些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商人们未必会如此的温驯服帖。
然则,崔亮行事不诛心,只看结果,只要地方上的豪强站在自己一边,在离开冯翊郡之前,秦晋就必然被他踩在脚下难以翻身。
“家主,粮食该如何处置?”
“这还用问,召集郡守府所有的佐杂皂隶,到驿馆外发粮去!”
老奴应诺而去,短短的功夫里郡守府里几乎所有的佐杂和护卫都被调动起来,往驿馆外运送粮食。
崔亮想的更为周道,除了发放粟米以外,郡守府的差役还在百姓聚集地外围支起了数十口大锅,当众为声讨秦晋的百姓们蒸煮米饭,而且这还不算十几支肥羊亦被宰杀拾掇干净,投入大锅中炖煮。很快,米香与饭香就以数十口大锅为中心弥漫开来。引得驿馆外所有人都流涎不止。
恰在此时,崔亮在护卫的护持下来到了人声鼎沸的现场。不过,他来到以后的第一件事却并非为百姓们叫好助威,而是摆出了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苦劝百姓们不要给秦使君添乱。
“都静一静,静一静,崔使君要训话了……”
百姓中的领头人立即出面维持秩序,原本闹哄哄一片竟在霎那间安静了,以至于驿馆内绷紧了神经的神武军都诧异的身长了脖子,意欲看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崔亮干咳了一声,双手抱拳高高拱起。
“诸位父老请听崔某一言……都散了吧,回家去,崔某为诸位准备了米和肉……”
百姓人群中立即就有人义愤填膺的高声道:“使君一心为咱冯翊百姓谋福,姓秦的算什么东西?初来乍到就百般针对,咱们深受使君大恩,能答应吗?”说着,他又回身扫视着身周的人,连声喝问。
“不能,神武军滚出冯翊,冯翊不需要……”
眼见百姓们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崔亮满意的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不过他却双手虚压,示意百姓们稍安勿躁。
“诸位要理解他们,神武军是北衙三军之一,朝廷派遣他们来平乱,足见对我冯翊百姓之重视。只不过,神武军中将士多是勋戚贵胄子弟,纨绔习气在所难免,崔某在这里替他们求个情,担待一二如何?等到皇甫恪叛乱平定以后,他们自然便当返回长安了!”
然而,崔亮的话非但没能安抚百姓们愈来愈激愤的情绪,反而如冷水滴入了滚热的油锅一般,激起了阵阵声浪。大唐虽然富庶,但为富不仁的豪强亦比比皆是,百姓们自然对这些锦衣玉食的贵戚们毫无好感,甚至是充满了仇富一般的憎恶。
“让神武军滚回长安去,滚出同州城!”
在领头人的振臂一呼下,百姓们纷纷景从,咒骂着,痛斥着,要求神武军离开同州城,滚回长安去。
驿馆内的甲士都是军中精锐,何曾领教过被百姓们如此鄙薄憎恨,虽然愤然不已,但却无可奈何,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一种茫然。神武军是奉诏平叛的,自到同州以后,不但撵走了皇甫恪叛军,而且对城内外的百姓秋毫无犯,他们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自己会遭到百姓们的憎恨。难道崔亮这老贼给同州城的百姓们都灌了迷魂汤吗?
几个脾气暴躁的队官已经忍不住要出去和那些是非不分的百姓们理论理论,但秦使君此前曾下严令,所有人没有军令不得踏出驿馆半步,不得有一木一铁出了驿馆的院墙。
这种窝囊气实在令人沮丧,甚至连一向骄傲的卢将军都换上百姓麻衣扮作杂役悄悄的混出了驿馆。
但总体而言,驿馆中的百余神武军还是保持了相当的克制。与之相反,监军景佑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之中。比起边令诚和程元振,景佑实在是个胆子不大的厚道人,在秦晋面前没有一丝监军的威风,在神武军面前也从来摆不出监军的架子,事到临头除了不断的低呼“这可如何是好”,就再也拿不出其他主意。
几经犹豫,他还是找到了秦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秦使君,不如,不如就低个头,等崔亮那厮走了,使君手握郡守印信,谁还敢跳出来为敌呢?”
在他看来,秦晋在与崔亮的斗争里,已经完全落于下风头,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这个崔亮表面上看是个懦弱的人,实则却颇有手段,和这种人为敌,本身就不是明智的选择。
见秦晋默然不语,对他的恳求不置可否,景佑咬了咬牙催问道:
“秦使君倒是说句话啊,再这么下去,全城百姓都被鼓动起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神武军给淹没了!”
如果崔亮鼓动同州城的守军与神武军为敌做对,大不了就以暴制暴,神武军对此轻车熟路毫无心理负担。可崔亮鼓动的是百姓,难不成神武军还能对百姓刀枪相向吗?当然不能!景佑虽然是个宦官,但也记得太宗文皇帝所言,“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擅杀百姓,恐怕就会成为天下人的公敌吧!
良久,秦晋才面无表情的反问:
“监军怕了?”
“怕,奴婢怕死了,同州城里百姓十数万,一旦群起而攻之,秦使君何以自处啊?对,百姓们未必有明辨是非的心思,可崔亮却是个善于鼓舌的小人,百姓们听他的,买他的帐。咱们和他硬顶,却没有反制的法子,吃亏的还是咱们啊!”
其实,景佑还有另一则没有明说,他是第一次奉诏出京监军,不想就此铩羽而归,成为宦官们的笑柄。
“监军稍安勿躁,你可曾见过秦某束手无策?”
秦晋的反问让景佑敏锐的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难道秦使君这是在欲擒故纵?回想一下,秦使君自从闻名于朝堂之后,的确不曾有过一次失手,就算在最危急的时刻,也有起死回天的法子。顿时,这位监军的胸膛里腾起了一阵希望之火。
“使君莫非是在欲擒故纵?”他拍了拍胸口,“原来使君早有妙计,害的奴婢白白心惊!”
……
王校尉如坐针毡,新任使君遇刺使得神武军得了口实,堂而皇之的派兵驻扎各门,虽然没有驱赶本城的守军,表面上相安无事,但仍旧使他如鲠在喉。为此,王校尉还曾派人去请示崔亮该如何处置,其实是期望崔亮为其撑腰,将这些居心叵测的神武军撵回军营去。毕竟崔亮和他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当不可能袖手旁观。
可崔亮的态度竟是不予理会,听之任之。并正告他,千万不要与神武军有正面冲突,否则后果自负。
王校尉无奈之下,只好暗自长吁短叹,打算远远避开这些惹不起的瘟神。
然则,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那个姓卢的将军便拉着他喝了一夜的酒。
几大碗酒下肚以后,王校尉发现,对方虽然是世家大族子弟,却并没有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甚至言语间还颇为有礼,那张脸尽管不苟言笑,但从此人的目光中他并没有发现恶意。因此,便也渐渐的放松了最初那浓浓的戒备心理。都是带兵的人,觥筹交错间,距离感也不免一点点的缩小。
如此这般,卢杞一连拉着王校尉喝了一日两夜的酒。几乎日日宿醉,甚至于驿馆中的秦使君焦头烂额也懒得理会。
王校尉忽然意识到,原来这神武军也不是铁板一块,似乎卢杞有坐山观虎斗的意味。发现了这个秘密以后,他大为兴奋,觉得可以将此人拉过来,大有可为。
只是王校尉不管如何旁敲侧击,卢杞只是态度暧昧,不肯有任何倾向性的表示。他这才发现,卢杞是条狡猾的狐狸,自己未必能够拉得住此人。也许只有崔使君这种身负谋略的人才能驾驭得住。
意识到这些,王校尉当即遣人往郡守府去给崔亮送信,告诉他卢杞也许就是给与秦晋致命一击的关键所在。
一切都交代完毕,王校尉揉了揉太阳穴,连续两夜的宿醉让他头疼不已,炽烈的阳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向往常一样,带着亲随于各门巡视,现在毕竟是非常之时,除了协助崔亮对付秦晋以外,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止叛军奸细趁乱发难。
秦晋遇刺后,同州四门曾封闭了一日一夜,以缉捕凶手。后来,崔使君与县令薛景仙一齐决定,不能因为搜捕凶手而使百姓困于城内外,便旋即又解除了禁令。对此,那卢将军也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
所以,今日出入同州城的人流明显比往常多了不少。看着摩肩接踵的人流,王校尉的眼睛忽然落在了一名青衣汉子身上,他只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