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哭的情真意切,万民伞送了一顶又一顶,这在冯翊郡有史以来还是头一次。崔亮曾遍查了冯翊郡志,从前汉至今八百余年,他是头一个受百姓爱戴如此的郡守,以往成百上千的郡守均无出其右。
躲在郡守府中的阁楼上,崔亮不时通过窗户缝隙向正门外偷看,百姓们将整整一条大道堵得水泄不通,哭泣伤心之声,即便关着门窗都听得一清二楚。
“家主……”
不知何时,老仆站在了崔亮的身后。
“秦晋那厮可曾来过?”
老仆答道:
“老奴刚刚问过了府中杂役,不曾来过!”
崔亮颇有些失望,秦晋没来,这一番戏做的岂非不完美了?之前秦晋几次三番急着交割公务,显然是急于接手郡守职权,可今日如何就没来呢?莫非有什么变故将他拖住了?
“派人去驿馆打探打探,秦晋今日都做了甚!”
老仆心领神会,刚要退下,崔亮却又叮嘱了一句。
“私下打探,不要让秦晋知晓了!”
阁楼中剩下崔亮一人,他忍不住又将窗户敞开了一条缝,向下张望,沉醉在虚妄的名声海洋之中。
“使君难道不想为族侄报仇吗?”
讨厌的声音骤然响起,崔亮大觉扫兴,又是那老者。他忍住了心中的不快,转过身平静的回答:
“为官者,岂能因私怨而坏了公事?如果不是杨相公有所托,崔某又何至于难为他了?”
崔亮被范长明问的发窘,便冠冕堂皇的搪塞了他。实际上,崔安世和崔安国倒霉他巴不得看笑话呢,在他们这一房里,崔安世兄弟的父亲也就是崔亮的族兄,没少挤兑欺负过他,有人跳出来替他报仇解恨,偷着笑都来不及。
所以崔亮时常对那些凡夫俗子的想法报之以深深的鄙视,浊流们总觉得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实际上却是勾心斗角,若想于朝堂崭露头角有所作为,需要先在家族内部厮杀出一条血路来,才有机会入仕。
可惜啊,崔亮并不受族中长辈的待见,因此便也迟迟得不到崭露头角的机会,好在他另辟蹊径以名声为晋身之资,经过近二十年的摸爬滚打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名声和地位。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向族中任何人宣称,自己有今日,那可是实打实的努力换来的。
当然,这些话他只能拦在肚子里,到死也不能与任何人吐露半句。世人皆以君子温润如玉,如果说了这些话,岂非就自己揭掉了温良恭俭让的外衣,暴露了他内心的偏狭与仇恨?
“先生放心,秦晋会乖乖入彀的,崔某绝不会让杨相公失望!”
阁楼里很静,与外面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崔亮似乎听到了一声带着嘲讽的冷哼,这个姓范的老者虽然出身卑微,但在此人面前他却总有种心绪不宁,这种心绪不宁继而又发展成了厌恶。
“范某早就说过了,秦晋那竖子奸狡的很,但愿使君能够言行如一!”
说罢,又悄无声息的下了阁楼。
崔亮大怒,居然被区区一个乡啬夫鄙视了,但今日秦晋的的确确没来,连小小的戏耍都失守了,难道他真的不会乖乖入彀?想到此处,一向自信的崔亮也忐忑了。
很快,老仆便回来禀报,秦晋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驿馆中,不曾踏出过一步。
听到这个结果,虽然差强人意,但总算没有任何异常。
第三日,百姓们照常又聚在了郡守府门前,哭泣不止,送上万民伞,纷纷挽留这位爱民如子,千年难得一遇的好官。
可崔亮却意兴阑珊了,在隐隐的期盼中,秦晋始终没有露面,直到百姓们渐渐散去,此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在郡守府中。
听说秦晋又在驿馆中耗了一日功夫,崔亮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毕竟是要离任的人,秦晋不来交割公事,自己的职权就不能顺利放下,当然也就不能离开冯翊赴任长安了。
崔亮又开始隐隐担心,如果秦晋真的不着急,躲着不与之交割公务,那该怎么办?总不能在同州城一直耗下去吧?要知道朝廷上的局势一日数遍,只要门下侍郎的官印还没挂在腰间,就随时有可能鸡飞蛋打,如果在这里一直耽搁下去……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是不安。而事态的发展往往就冲着不想见到的方向而去,秦晋竟又是一连三日不见影子。
原本想给秦晋一个下马威的崔亮直觉自己一脚踢在了马蹄子上,被人狠狠的一脚踹了回来,疼的他忐忑不安。这时,他有点后悔搞这种小把戏,如果因为这种小把戏而坏了大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一念及此,崔亮本就不厚的衣衫顿时被冷汗所浸透,因为一旦出现了意外,他蚀掉的就不单单是一把米那么简单了。
“备车,去驿馆!”
“家主,车轴坏了,到现在还没修好!”
老仆无奈的回答。
崔亮一阵气恼,此前他为了彰显名声,向世人展示自己敢于清贫,除了穿修补过的衣服以外,甚至连府中的车马都做了不小的文章。首先驾辕的牲口不能用马只能用牛,并且车身也要是用过几十年的老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家家无余财,多余的已经全部救济了百姓。
事实上,崔亮在到冯翊以后,的确把大部分的俸禄都分发给了各地的百姓。否则以一郡之首丰厚的俸禄,是绝不可能连马车都坐不起的。
“如何还没修好?”
老仆更是无奈。
“账上已经没有余钱,就连家主赴长安,都,都……”
见老仆说话吞吞吐吐,崔亮更是气恼。
“都如何,说!”
“没有钱雇佣车马啊……”
崔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这几日发钱无数,几至于账上连余钱都没了,不禁有些后悔,薛景仙送来的礼金留下一些就好了,因而心下竟对老仆有几分不满,难道他就不能瞒着自己私下里留下点钱吗?
想到这些,崔亮为自家这个死脑筋的老仆而苦恼发愁。无奈之下,他只能骑了郡守府中的马匹亲自往驿馆去见秦晋,路上还琢磨了一套说辞,以使尽早与其交割公事。
然则,崔亮却没能如愿进到秦晋,在驿馆的门口就吃了闭门羹。
……
“家主,姓崔的老贼来了,也让他尝尝下马威的滋味!”
秦晋的随从见戏弄自家家主的崔亮亲自登门了,便大为解气。
与随从不同,正好来驿馆中禀告军务的卢杞却劝道:“早早与崔亮交割了公务,也省得节外生枝,否则咱们动不了府库中的一文钱,一粒米啊!”
在卢杞看来,与崔亮赌气是不明智的,只有尽早的将郡守官印握在手中才是头等大事。
秦晋不置可否,一个尖细的声音却回答了卢杞。
“使君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谁看不出来崔亮那厮借着要买名声的便利欺在使君头上,给他点颜色瞧瞧,也知道咱们神武军是不好惹的!”
说话的正是神武军的监军,宦官景佑。
在神武军出长安的时候,景佑并没有与之同行,而是晚了三日出发,因而在昨天才抵达同州。
卢杞闷哼了一声,对景佑的话不以为然,但也没和景佑发生争执,只静静的看着秦晋,等着他的答复。
却听秦晋一字一顿的道:“崔亮走不了了!”
……
一连两天,崔亮都没能见到秦晋,已经急的火上房一般失去了以往的沉稳风度,不好的预感入阴云密布笼罩头顶。
就在昨天晚间,老仆得到了一则消息,皇甫恪似乎又有了动静,秦晋有出城的打算。这对崔亮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被交割公事这个环节卡住了脖子,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秦晋那竖子不愿意过来,他又没有本事将其压过来,逼着此人交割。
况且,秦晋一旦以平乱为名出城,可就不知何时能回来了,只要他以兵事有变为借口,想托几日就托几日,官司就算打到御前,自己也占不到理。可如此一来,岂非眼睁睁的看着门下侍郎的官印,而拿不到手中了吗?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关键在于朝廷上的形势变化极快,如果杨国忠改变了主意,自己岂非是鸡飞蛋打了吗?
崔亮早就连肠子都悔青了,但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备马,去驿馆!”
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后,崔亮再也顾不得其他,就算到驿馆去跪下来求秦晋,也要把公事交给了,走完了交割的公文流程,他就算是彻底的脱离囚笼。到时候,他早就挖好的那个深坑就会给秦晋以好看。
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死硬到底的那是蠢货。可到了驿馆门前,崔亮又犹豫了,他能拉下所有的脸面去求那个竖子吗?万一自己的名声因此而毁于一旦,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尽数付之东流,值得吗?
陡然间,崔亮已经近乎绝望的眼睛里又迸射出激动的光芒,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对身后的老仆说道:“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