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似乎发现了秦晋的目光撇在了自己的袖口处,表情略显尴尬,但又很是自然的一甩袍袖,很自然的就将官袍的修补处遮掩了过去。
“早就听说秦使君允文允武,乃不世出的奇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崔某幸甚,幸甚啊……”
说着,他一把挽住了秦晋的右手,两人并肩把臂在夹道相迎官民的注视下,缓缓来到东门前。
此处早有相关的官员摆好了条案酒水。一名仆役端着满满一碗清亮的酒水捧在秦晋面前。
崔亮颇为兴起的说道:“神武军击贼凯旋,解了同州之围,崔某带阖城百姓使君!”
秦晋从仆役手中接过了酒碗,仰脖一饮而下。与此同时,城门外鼓乐齐鸣……他最是不厌烦这种闹哄哄一片,又没甚实际意义的欢迎仪式,便低调的向崔亮表示,“神武军上下刚刚经过大战,都已经十分疲惫,请崔使君划出地方以供驻扎。”
其实,这也是委婉的像崔亮暗示,他很累了,需要早点休息。但崔亮却好像听不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直拉着秦晋将准备好的一整套欢迎仪式都过了一遍,才算完事。
凯旋入城的仪式完毕之后,神武军大部都驻扎在同州城外,只有秦晋的亲随随着自家主将入城,一连喝了接近十大碗酒的秦晋觉得脑袋晕晕沉沉,再加上连日行军作战的疲惫,阵阵睡意就好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难以抵挡。
但崔亮却仍旧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秦晋东拉西扯,一面让他看同州城防是何等的完备,一面又让秦晋不能掉以轻心,“叛将皇甫恪不是蠢货,崔某在他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自此以后冯翊的烂摊子要由秦使君担起来,实在是汗颜无地啊!”
说这话的同时,崔亮似乎很是沮丧,并有意无意的垂下了干瘦的脑袋,但紧接着又仰了起来。
“若非天子诏命,政事堂有行文,崔某真想与秦使君并肩除去此贼啊!可惜事事岂能尽如人愿?”
崔亮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里包含着无限的惋惜与不甘。
对此,秦晋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抵达同州城以前,他耳边所听到的都是关于崔亮如何不好,让他如此违心的附和几句,实在觉得太过荒谬,甚至是毫无意义。
崔亮又自顾自的问道:“不知秦使君何时与崔某交割公务?”
秦晋这才答道:“自是越快越好。”可他话才说了一半,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气。酒意和疲惫迅速上涌,让他恨不得当场就到头便睡。
“不过今日喝了不少酒,头晕目眩,只能从明日开始了!”
崔亮见秦晋不胜酒力,竟呵呵一笑,与之开起了玩笑。
“想不到秦使君纵横于千军万马之中游刃有余,却败在了这区区酒场之上!”
秦晋尴尬一笑。
“见笑,见笑!”
不知如何,秦晋总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甚至连崔亮主动开的玩笑都觉得冷极了,尴尬极了。
在未交割之前,秦晋为了避嫌并没有住进郡守府中,而是在城中的驿馆住下。终于没有闲人在耳朵旁聒噪,秦晋终于再也忍不住阵阵上涌的睡意,倒在榻上,甚至连衣袍都未及脱下就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秦晋睁开了眼睛,却见屋内一片黑暗,知道自己醒的早了,但奈何已经睡意全无,就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使他忘了自己身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外面忽然响起了阵阵刁斗之声,将他拉回现实。
夏日的午夜似乎并不凉快,屋子里闷的人发慌,秦晋再也躺不住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竟是和衣而睡。
他信步来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想象中清凉气息并没有随着窗子的推开扑面而入。恰恰相反,一股又湿又粘的热风涌了进来,这让秦晋更是闷热难耐。
左右这是夜间,又身在卧房之内,秦晋几把就将身上的官袍撤下,如此还犹自不爽,又将已经被汗水浸透,带着浓烈酸臭气息的中衣解开,敞露着胸膛,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随着困意逐渐远去,秦晋的脑子也逐渐清醒了。
回想起白日间与崔亮的一番交谈接触,让他颇有几分轻松。这个干瘦的中年官员似乎并不像是个包藏祸心的人,与之恰恰相反,给人的印象还很是质朴。又联想起周匄那一番对崔亮的指责,秦晋不禁失笑,自己竟让一个叛将的话使自己先入为主了,万一这是此人的挑拨之计呢?
其实这也难怪秦晋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而对崔亮生出了戒备之心。自从进入潼关以后,每到一处,每当要做成一件事,总会在关键时刻有人跳出来,横加阻挡,甚至是阴谋陷害。而且非但如此,就连高仙芝都对他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以至于秦晋都养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被人暗算竟隐隐然有些理所当然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与他和神武军为敌呢?
即将与之进行交割的冯翊郡太守崔亮虽然是崔安世兄弟的族叔,但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清河崔氏又怎么可能个个都是混蛋?
秦晋用力甩了甩头,打算将脑子里的杂物都甩出去,却不妨院中有人突然说话了。
“使君可是在想拿崔亮的古怪之处?”
声音偏冷低沉,不用去看秦晋都知道这是卢杞。
“你也觉得卢杞古怪?”
卢杞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屋内没点油灯,天上又没有一丝光亮,秦晋只能大致判断其位置所在,却无法看到他面上的表情,这让秦晋很不习惯。
“使君安睡之时末将做了一些调查,也是奇怪了!”
秦晋讶道:“可有异常之处?”
卢杞的语气中有些沮丧。
“奇怪就奇怪在没有任何异常,崔亮好像真的很穷,郡守府的内宅只有一名家生子的老仆负责操持,他的妻子家人也都没跟了来。”
“也许是咱们过于敏感了,等崔亮交割了公务之后就与神武军再无瓜葛,何必追究他是穷是富呢?”
秦晋以一种奇怪的语气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天亮之后,秦晋洗漱完毕,带着一干亲随往郡守府去交割公事。
但城内的四马大道却被越来越多的百姓所拥堵住,秦晋急切间拉住一名百姓问道:“大清早,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那百姓没好气的答道:“崔使君要离任高升了,俺们本郡的父老要送万民伞呢……”
秦晋愣住了,他来到唐朝有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百姓们集体给离任的官员送万民伞。
卢杞并没有跟着秦晋来郡守府,他还要到军中去有公事交代,负责保护秦晋安全的是乌护怀忠,这个高大威猛的胡人勇士所到之处,便如煞神降临一般,所遇之人无不纷纷躲避。
但这一次,乌护怀忠似乎也不管用了,本就不宽敞的四马大道被百姓挤满了,他们被堵在距离郡守府正门五十步外的一处路口就再难进寸步。无奈之下,秦晋转道,打算从别处寻着进入郡守府的通路。
但可惜的是,正门附近的整条大道都被堵得满满登登,秦晋只得转到郡守府的偏门处,总算这里的百姓不多,他打发随从前去叫门。
好半晌,门里才有动静,一名仆役有些不耐烦的打开了门,仅闪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
“谁啊……”
仆役口中的啊字才发了半个音,便陡然惊叫了一声:“秦使君何以,何以走了偏门?”
堂堂现任郡太守,一郡的最高长官,与前任交割公事时,竟然走了便门,这可是国朝以来前所未闻之事。这对于一位官员俩说,不啻于奇耻大辱,抑或是说自取其辱,毕竟秦晋是主动到便门来叫门的。
“某乃郡太守秦晋,来与崔使君交割郡中公事。”
那仆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今后的太守如此丢脸的事被自己看到了,将来还不得寻了个由头将自己远远的撵出去,如此岂非连吃饭的营生都丢了?但倒霉归倒霉,那仆役却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把便门大开,奔出门时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只不过即便那仆役没跌了个狗吃屎,在来到秦晋面前时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使君在上,并非卑下无礼,不让使君由此门入郡守府。实在是出于为了使君的官声考虑啊!”
秦晋没想到,那仆役竟动作如此之快,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已经跪在面前,还噼里啪啦,声泪俱下的说出一大堆阻止自己进入这便门的理由。
他本就没有这个时代的上下尊卑意识,至于走前门还是走后门这种事,完全是出于使用考虑。但在拿仆役的口中说出的理由,竟让他大吃一惊,想不到在这个时代为官,竟连走前门还是后门,都关乎着政治正确。
秦晋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随和。
“不走此门,还能走何处呢?”